季汉长存无弹窗 第三百五十章 儒宗(下)(四千字)
郑玄的思想之所以在后世并没有耀耀生辉,远不如董仲舒、朱熹等人知名,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虽然融会贯通了今古经学,但“郑学”本质上并没有推陈出新。董仲舒融杂百家学说,将儒学神学化;朱熹提出了“存天理灭人欲”。郑玄却没有太多个人的思想,而是将两汉以来错综复杂的儒学理论进行筛选,从中提炼总结。
郑玄本人是大一统的坚定推崇者,坚持天子至高无上,为此他吸取了今文经学中的谶纬思想与神学思想,进一步神化天子,并强化中央集权的合法性,强烈反对地方分裂的行为。
这也是他为何会对刘备夺权的行为不满的缘由所在。
若要让他对夺权之事作壁上观,那唯有用从另一个要害来切入,一名崇信神鬼之说的刺史,竟然在军国大事上听凭一名巫祝的吩咐,这是何等的可笑。
今日他能听巫祝的话在战场上用昏招,他日未必不会像王芬一样被巫祝蛊惑而生出异心。黄巾之乱殷鉴未远,朝野上下对于这种装神弄鬼之辈都是极为忌惮和提防的,
而最让郑玄愤怒的,却是这名大巫祝竟然假称能与苍天沟通。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与苍天沟通的权力永远只有皇帝拥有,若是在往日,任何人敢宣称自己有这种能力,都可以直接以谋大逆论处。
当年陈王刘宠险些被废,便是因为被状告秘密祭天。
“将军!草民……草民只是一时妄言啊!听那些黄巾贼整日里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草民想取得使君信任,故而假苍天之名与黄巾为敌,绝无半分妄念!”
大巫祝泣血哀嚎,几人看都不看他一眼,郑玄沉声道:“此人不过是山野妄人,他不知轻重,焦和难道也不知轻重?谶纬之言、沟通上天,每一条都是夷族的罪名!焦和莫非生了异心?”
“这倒也未必。”李澈并没有落井下石,而是笑着解释道:“焦和此人素来笃信神鬼之说,凡事若不寻神问卜,便难以做出决定,可谓是庸碌无比。他笃信这大巫祝,恐怕还是被那些装神弄鬼的戏法给唬住了。本侯的属下已经拷问过此人,焦和并未向他询问任何大逆之事,而是希望他能在这乱世中指出一条明路,例如……南北天子,究竟谁为真命天子。”
郑玄一时哑然,这问题不仅焦和想知道,恐怕不少今文派儒生都陷入了迷茫,天子至高无上的思想在他们心中扎根已久。而这至高无上的存在如今却有了两个,而且都很有法理依据,这无疑是对世界观的极大摧残。
然而像焦和一般,把希望寄托在一个骗子身上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这显然是心态已经崩溃了,病急乱投医的结果。
半晌,郑玄也只能是恨铁不成钢的喟然道:“一州刺史,却在军政要务上笃信一名江湖术士,此事若是传出去,青州诸郡国的国相太守们又作何想法?县令县长们又作何想法?”
李澈笑道:“所幸自焦和笃信这大巫祝不久,临菑城便陷入了黄巾军的包围,外间的太守们应该还不知道这位焦刺史是什么情况。”
“老朽要和焦使君谈一谈。”郑玄毅然道,“老朽要正面看一看,焦使君究竟是何想法。”
李澈也毫不意外的点了点头,毕竟李澈这边也只是一家之言,未曾与焦和交流沟通,郑玄自然不会轻信李澈而表态。
“恰好,焦使君对大巫祝颇为关心,虽然本侯遣人告诉他大巫祝要为本侯驱邪祈福,但近两日间他已是有些不耐烦了,既然郑公想见一见焦使君,那本侯便遣人回复,今日晚间请焦使君来驿馆一会。”
郑玄神色沉重的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李澈的打算,这本是他应该竭力反对之事。然而焦和若真是笃信神鬼,那比李澈夺权的危害还要大上不少。
更何况此一时彼一时,郑玄自己的心态也随着天下局势的变化而慢慢发生变化,当天下人都违背礼法之时,那严守礼法的人既是圣人,也是异端。
……
“本侯连日里事务繁忙,未暇与使君相见,失礼之处还望使君海涵。”
憋着一肚子的气,既怒又慌的焦和早早便赶来了驿馆,却见李澈正站在主堂门口静候他,笑吟吟的向他行礼致歉,一时便去了三分火气。
匆匆回礼道:“将军言重了,军务之事宜急不宜缓,贼寇溃散不久,正是扫荡群凶之时,将军总揽军务大事,自然是日理万机,下官又岂敢怪罪?”
言语之中,还是透露出几分怨气,既是对李澈夺取军权的怨气,又是连日未见大巫祝的怨气。
李澈仿佛根本没听出他的不悦,大笑道:“使君果然大人有大量,今日设宴,正为向使君赔罪致谢。本侯还延请了一位青州名宿,使君也可见上一见。请!”
焦和心下微微生疑,踏入堂中便看到右首第一的位置上坐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自然更是满腹疑云,开口问道:“这位是……”
郑玄避席而起,行礼道:“老朽北海高密人郑玄,字康成,见过焦使君。”
“郑太常!”焦和大吃一惊,然而第一时间想到的却非是郑玄的名望,而是雒阳朝廷不久前才拜郑玄为九卿之首的太常。
就算是只论官职地位,也与李澈在伯仲之间。
郑玄眉头微微一蹙,解释道:“老朽德行浅薄,不敢就职,太常之称还是勿要提起为好。”
焦和尴尬的点了点头,行礼道:“后学晚辈,见过康成先生。”
互相见过之后,分宾主坐下,李澈笑道:“青州人杰地灵,更有如康成先生一般的儒宗,本侯也是向往已久。今日延请焦使君,康成先生能够赏光与会,本侯三生有幸啊。”
郑玄举杯敬道:“将军除阉宦、平张燕、讨黄巾,功绩遍传天下,名望著于四海,老朽虽居偏僻之地,亦多闻将军贤德多才之名,能得将军称赞,老朽亦是幸甚。”
焦和也举杯道:“下官剿匪不力,以致阖城百姓遭劫,险些无颜面对天下。幸得将军仗义相助,千里驰援,临菑方才转危为安。下官代临菑百姓、齐国百姓、青州百姓谢过将军大恩。”
“本侯所做不过都是些分内之事,何足挂齿?竟让二位这般称赞,实在是受之有愧啊,谨以此酒,愿青州乱平,天下乱平,四海安宁!诸君,共饮!”
饮毕,宴席间觥筹交错,坐在上首的几人却是不动声色,焦和最先按捺不住,轻声问道:“敢问将军,大巫祝何在?”
李澈一脸愕然,疑道:“焦使君,大巫祝又是何许人也?”
焦和顿时神情大急,急声道:“大巫祝前些日子来拜访将军,便再无音信,不知大巫祝如今何在?”
“哦,原来焦使君说的是那个骗子。”李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还装模作样的摇了摇头,叹道:“早说清楚嘛,巫祝者,掌占卜祭神之事,乃上古官职,如今又哪来的巫祝?”
焦和双手撑住案几,身子前倾,神情有些动怒,急道:“将军!大巫祝乃是上天派来剿灭黄巾的人物,通晓鬼神祭祀,更能沟通上天,你这般妄言,恐有大祸!请将军速速将大巫祝请出来,下官稍作开解,或能释苍天之怒。”
一时激怒之下,焦和的声音显然大了不少,堂内顿时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有些错愕的看着这位失态的青州之主。
李澈的神色慢慢沉了下来,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冷声道:“上天降怒?苍天于人间的代言人只有一位,那就是天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山野妄人,也敢妄称能与苍天沟通?本侯不仅拘了他,还命人拷问了他,本侯倒要看看,苍天之怒到底何在!”
话音方落,两名士卒便拖着仿佛一条死狗一般的大巫祝走上堂前,焦和见状顿时大急,想要扑上去解救大巫祝,却被几名侍卫组成的人墙给挡了下来。
“大巫祝所犯何罪?竟让将军用刑拷打?此乃滥用私刑,本官定要上禀天子,参你一个妄为之罪!”
见到这般情形,焦和显然也明白了来者不善,话语中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谦辞,而是恶狠狠地威胁道。终究是一州刺史,动怒发作起来,还是有几分狠样的。
“哦?焦使君要参本侯妄为之罪,本侯这里倒也有一封折子,要参某位疆臣笃信神鬼,任用妖邪,被一名山野妄人糊弄的不知所谓!焦使君不如将本侯这封折子一并送到京城去,如何?”
说着,李澈从袖袍里掏出一封绢帛折子丢在了焦和面前,语气变得有些玩味。
焦和顿时一僵,也不去看地上的折子,怒道:“大巫祝能预知祸福吉凶,祈求神鬼护佑,岂是山野妄人可比?将军这般妄言,又是何道理?”
“预知祸福吉凶?那大巫祝为何会到本侯这里自投罗网?祈求神鬼护佑?像只死狗一样躺在地上,神鬼何在?”李澈说罢,还笑着对堂中众人摊了摊手,陈群等人都哄然大笑起来,就连严肃的田丰都露出了一丝笑意。
焦和脸上闪过一丝茫然,转而清醒过来,望着大巫祝急道:“大巫祝,为何会如此啊?”
面对被自己欺瞒了一个多月的老东家,大巫祝还是有些尴尬,不敢抬头去看焦和的脸色。
“汝身为朝廷疆臣,却被一名山野妄人欺瞒,将军国大事尽数相托,何等荒谬!
阖城百姓生死寄于你一念之间,汝却不信良将,任凭巫祝之流操持军务,陷将士于死地,汝心中可有丝毫愧疚?
读圣贤书,皓首穷经数十年,难道不知‘子不语怪力乱神’?汝当愧为孔门弟子!
似你这般渎职、愚蠢之徒,何来颜面弹劾本侯妄为?”
愤怒的声音回荡在堂中,所有人都神情各异的看着面若死灰的焦和,李澈继续冷笑道:“一些戏法都能让你如获至宝,当真是愚不可及!本侯来跟你表演一下,什么叫空手下油锅!”
两名侍卫抬着锅灶走上前来,看着沸腾的油锅,李澈还没动身,魏续一下窜了出来,将手放了进去,还冷笑道:“怎么样,焦使君?要不要任命末将为大巫祝?”
李澈扯了扯嘴角,魏续之前看到大巫祝表演的时候,嘴巴可是张得能塞两个鸡蛋,若不是李澈的命令,险些将大巫祝奉若神明。
后来发现其中诀窍后,却是迷上了这个小游戏,四处拉人来看他表演。
今日这般行为,既是不想让李澈涉险的表忠心之举,也是表演欲发作,想当着临菑上层的面玩一把装神弄鬼。
焦和眼睛大睁,不敢置信的望着神态自若的魏续。这一手可谓是大巫祝的看家绝活,沸腾的油溅到人身上能造成剧痛,大巫祝却能将手伸进油锅里,由不得他不奉其为天神。
郑玄也是大皱眉头,疑道:“老朽虽知此乃障眼法,但其中关碍还是不甚明了,将军可能为老朽解惑?”
李澈笑道:“这并非是什么难事,有多种方法可以形成这种假象,康成先生若有兴致,之后可以慢慢探讨,今日重点却不在此。”
看着失魂落魄的焦和,郑玄神情复杂,叹道:“焦使君,何以这般糊涂?天命昭昭,又岂是这等妄人能够解析?”
焦和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脸上重现生机,连忙道:“康成先生,下官知错了,断不敢再信这等妄人。下官素信天命鬼神,只是一时糊涂才被奸人蒙蔽,今后定然细访真人,不敢轻信术士之语。”
郑玄神情大变,指着焦和怒道:“天命昭昭,天命昭昭!为何强要求祸福于鬼神?若有天命,鬼神自会庇佑,求神问卜又算得什么?祸福无门,惟人自召,神鬼无形,惟人自信!你糊涂啊!”
言罢,拂袖而去,留下焦和怔在原地,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