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策之云谋天下无弹窗 第二六零章 你知道的,也许我都知道
一只芦花鸡从鸡舍外的竹篾缝子里钻出来了。天知道它是怎么从那么狭窄的缝隙里挤过来在院子里乱窜的。
鸡爪子在泥地里划拉着,拨开了几粒石子儿。
鸡脑袋一埋下,啄起了一粒被人遗忘的米粒。
千芝暗忖道:蓄谋已久的事总算是要做成了,可是越是到了关键时候就越容易容易因为一丁点儿风吹草动而胆怯。这样的心境不适合她目前的处境。
她搁下了菜刀,就着衣裳拭去了手心里的薄汗,还残留着一种不应该属于这个秋季的黏腻的感觉。
暮涯是个瞎子,看不见此刻的千芝有了一丝手足无措之感。
千芝踮着一只脚在柔软的泥地里来回踱。
风过,而林动。
略微有些紧张的千芝已有些草木皆兵的张皇。
好似这处山坳里一切都很宁静,只有她一个人的慌乱,格外的突出。
但凡找到了缘由,再去攻克困难,就显得容易多了。
她反复给自己建立着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大仇得报在即,为何执着于这凡尘俗情?
千芝平缓了呼吸,又拿起了刀。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比之前更教人兴奋。
送一个人入地狱需要几步?
千芝以为,仅三步。
磨刀,放血,埋人。
让“仇人”躺进泥土里与大地相依偎。这种结局,光是想想就令人兴奋。
她已然忘却自己的紧张。
更是忘记了两次止住手上动作的怪异。
她不知道方才那只满院乱窜的芦花鸡是从一处缺口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的。
接下来还会有一只接一只的芦花鸡从那里走到她跟前。这是后话。
暮涯嗅着空气里的飘散的味道。
她吸溜吸溜鼻子,仔细辨别着鸡毛被热水浇湿后的味道里夹杂着的其他味儿。
这种属于山林里独有的泥土芬芳,还带着没被太阳晒干的露水的清浅之味。
这里,不是城中。
甚至已与城中隔了老远,平日里炊烟只一束,少有人看的见。偏远到不行。
她艰难地抬起头。
绑束着她的绳子收得太过紧了,连抬抬肩膀都有些困难。
绑她的人是个老手,绝对不会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否则怎会这么熟稔,完美地控住了她。
她摸到了身后石磨凹凸不平的质感,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蹭着绳子。
暮涯在等待绳子被磨断的那一刻。
可是……
千芝一把取下了她嘴里的布团。
暮涯带着疑惑,这人是太不懂行了吧。就这么被她引了过来让她说话了?
难道她身上还有可利用的价值……
绑架一个人没有立即杀了泄愤,多数是为财。若是拿到了应有的钱财,又有占半数的人会选择抹了被绑架之人的脖子,只有极少数可以脱困的。暮涯深谙此道。
她试探着开口:“为财?”
千芝没有答话。
她若是为了财,早就去信让暮朗准备银子了。
“为我这条命?”暮涯放柔了声音,她向来是这么温柔的。
“嗯。”千芝以鼻音回应着暮涯。
暮涯的回答几乎是完全没有过脑子考虑的:“那你拿去吧。”
千芝皱了皱眉头。
暮涯的唇角上扬,恰到好处的弧度让千芝感受到了她一如既往的热爱这世间的一切,热爱着所有生命,包括她自己还有千芝。
暮涯微笑着说道:“如果我的死能让你感觉到快乐,那么我这一条命送到你手上便是值得的。”
“你不怕死?”千芝瓮声瓮气地问道。
她见暮涯这般洒脱不像是装出来的,她不自觉地垂下了手,刀刃向后。
暮涯似乎没听出她的声音,只是专心地答复她的问题:“我怕。我曾经怕黑,可是在六岁时害了一场大病,从此慢慢地看不见了,只留下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后来就不怕了。我怕死,但是一想到死亡只是让我陷入长久的,没有尽头的黑暗里,我便不怕,况且,我的死可以给别人带来幸福和满足,是值得的。”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千芝被她的坦然与慷慨感染了,觉着身子蓦地轻松了许多。
暮涯能感觉到绳子有所松动。
“抱歉,这世上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和物了,我不必再徒增烦恼,这个疑问,留待后世之人去想即可。”
千芝犹豫着是否要此刻先给她留个沉痛的印记。
暮涯的表情还是很愉快,很平静。
她“看”向千芝,语气平和:“动手吧。”
千芝想到了早晨喝的那碗香茶,尝的蜜糕,以及从怀里掏出的被她压碎了的酥饼。
她竟有些于心不忍。
冤冤相报何时了?待她报了仇就了了。她的念头在不停摇摆。
千芝使劲地摇摇头。
……
风过,而林动。
在竹树密合的林子里,有一人如入定僧人一般打坐。
他在禅定的过程中,放平了自己的心。
他不愿睁眼。
他厌烦了那个人的脸。
他睁眼就要见到那个他很不不喜欢的人的脸,一想到这里,他就更不愿意睁开双眼了。
胭脂踱步时故意踩碎了地面平铺的竹叶。
以她的武功,本不该让竹叶有丝毫破损的。
她存了心在一旁影响着他的心绪。
胭脂蹲下身来,在他耳畔轻吐一句:“小公子,我很想知道你的心是不是在慢慢变黑。”
她的手指屈起,呈鹰爪状,预设这一爪下去掏了析墨的心是何种感受。
“是。”析墨冷冷地说道,“从你找上我的那一瞬开始。”
“是吗?”胭脂的笑声尖利刺耳,在下一刹那又收了势,“可是那些愚钝的蝼蚁都当你是神明,是圣人呢。要是他们见着了你做这些腌臜的事,会怎么看?怎么想?”
“该怎么看就怎么看,该怎么想就怎么想。”析墨深深吸一口气。
胭脂戴上了年画娃娃的面具,显得有些滑稽。
但,析墨仍然没有睁开眼,所以没有人会笑话她的滑稽。
胭脂的手指点在了他的肩膀上,以生硬到不似人的声音说道:“我就恶心你们这种自以为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人。要不是主上让我留你一命,你早就成了我手中无数缕亡魂中的微不足道的一抹青烟了。”
“代我感谢你的主上。”析墨在面对胭脂时没有半分往常的温柔模样,“不过,还得多谢胭脂姑娘手下留情,饶我一命。”
“呵。”胭脂的嘴角一撇,“你就在这里待着吧,完成你要做的事就能离开。”
“胭脂姑娘多次提及‘主上’,析墨很想知道既然‘主上’这么神通广大,为何还要析墨替他做这些事?”
此话把胭脂问得愣了神。
“少问,多做,才是生存之道。”胭脂起身,手里捏着一根鸡毛。
她的腕上一使力,这根鸡毛碎成了灰。
“你可知你的主上为何要选择这处山坳?”
“不知。”胭脂收起了盛气凌人的傲然。
析墨笑道:“这里早就被人结成了一道屏障,借由这道屏障,走进这座山里的人会更容易陷入他布下的局里。”
“你怎么知道?”
“因为……”析墨顿了顿,不再多言此事,“你知道的,也许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也许我全知道。”
如和尚一般打了个机锋把话茬子拐了出去。
“有意思。”胭脂的身形掠出,一道残影在林间缓慢消逝。
……
花朝城里。
风波楼附近的一家客栈里。
花钿很是认真地擦拭着自己的剑。
她想以这样单一的行为来让自己平息不肯安宁的心潮。
团团脸在银白的剑身上倒映出的影变了形状。
她的眸子上下挪着,查看着还有哪一处没能擦得干净。
鸦黄还是摆出了大姐的姿态,独占一张床榻,把点绛挤到了地板上铺的草席上。
鸦黄懒懒地伸个懒腰。
手臂出了床榻边,自然而然地收了力,手掌软如无骨。
“花钿妞儿。”
鸦黄那薄唇一动,花钿便想要闭塞听觉。
“花朝城里这么多俊俏男儿,不考虑拐个回北疆?”
花钿哑着嗓子答道:“不考虑。”
同花钿说这些历来是无趣的。
鸦黄盯上了在翻看古籍的点绛。
“美人儿,你呢?”
点绛木然地说:“谈情说爱不是你我该做的事。”
“无趣的人生里找些有趣的事来做,岂不是乐哉?”鸦黄扬了扬眉。
“有趣?何谓有趣?”
“能予人快乐的事便是有趣。”
点绛的视线离开了手里捧着的书,给了鸦黄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说:“小姐交代的事做了吗?你昨日定下的要修习一种新阵法可有眉目了?前几日那个无故出现的成了精的狐狸找到了?”
伴随着直击灵魂的拷问,鸦黄不禁打个寒颤。
“都没有?那还找什么快乐?”点绛又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了书页上。
被两人打击到的鸦黄翻了个身,就在快要滚下床榻之时,她坐直了身子,两脚一蹬,将脚塞进了绣花鞋里。
“我去城门口等等炼梵。”
“嗯……”花钿出于礼貌,吭了一声。
待鸦黄出了房门带上了门之后。
点绛放下了手里的书,怜惜地抚平了书页卷边的角。
“妹妹,你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她抬起头来,看定了花钿。
花钿捏着锦帕的手忽地停了下来。
她抿着唇,沉默。
“咚咚。”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点绛蹙了蹙额,她贴近房门,没有出声。
鸦黄要是折返,定会直接推门的。
眼下这样敲门的话……
“是我。”熟悉的声音。
点绛叹了一口气,自从被那成了精的狐狸惊扰了,脑子里就一直紧绷着一根弦,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多一个心眼。不知这是好是坏。
她拉开了房门。
云岫和她四目相对。
“近来精神不济?”云岫别上门栓之后转身问道。
点绛微微颔首。
云岫走到桌前顺势坐下,瞥一眼地上的草席,自顾自地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水,解了渴,“早些休息,别太往心里去。”
花钿还没反应过来要给云岫斟茶,便看着她满满一杯下了肚。
“小姐怎会在此时来寻我们?”花钿提起茶壶为她斟满。
云岫没有再碰杯子。
她已经解了渴。
目的达到了,便不会有别的想法了。
她的手掌平放在桌上,汲取着桌面的冰凉。
云岫径直问道:“鸦黄去哪里了?”
“她说要去城门口瞧瞧炼梵有没有到花朝城。”
“想来是她自己闲不住,随意找了个借口出去吧。”云岫轻叹一口气。
花钿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顺着问出口:“小姐为何叹气?”
“无事。”云岫望了望窗外,花朝城里的浅雾袅娜到了这夜色将合的时辰变得浓了些,“只是暮家二小姐失踪了。”
“暮小姐?”点绛知晓那是一个后天因病瞎了眼的姑娘,“谁会同一个瞎姑娘过不去。”
“没有头绪。”
花钿琢磨着,一道灵光刺进了天灵,她脱口而出:“胭脂,会不会是胭脂做的?”
“我与暮涯无亲无故,胭脂何故大费周章带了一个暮涯走?就算是暮朗欲要把此事托付给我,也得看我愿意与否。我答应或是拒绝又或者是稍稍涉足及时抽身,这些都是不可控的因素。胭脂不可能算无遗策的。”
“小姐说的是。”花钿认同地点点头。
“若真是胭脂做的,十有八九会指明了让我去救暮涯,好将我这条命夺去。”
“呸呸呸,小姐说的什么不吉利的话。”花钿怨怪道,“区区一个胭脂,怎会敌的过小姐?”
“人不可狂妄自大,亦不可妄自菲薄。”
花钿应了声:“喏。”
点绛揉着眉心,沉声道:“小姐为何要管上暮家的事?”
“因为此事也许和析墨有关。”
“扶疏公子……”点绛凝望着云岫,良久之后才长长地叹息,“小姐莫非是想偿还他予你的恩情?如果这事和他没干系就还他清白,如果同他有牵扯,就保下他的命?”
“正是。”
“最难还的总是人情债。”点绛喟叹道。
风把窗扉吹得晃动。
花钿起身去关半开的窗扉。
她的手刚碰上窗,眼睛瞪大。
“小姐,你来瞧。”
云岫抬眸看去。
不由自主地走向窗边。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