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刀唱无弹窗 【156.万念俱灰】
谢琅坐在一群不知说着什么语言的外族走商中间强笑,他的手心里全是汗。迦楼罗的绿莺一定已经认出了他,她现在正阴森森地对着自己冷笑。她怀里的白胖婴儿“啊啊”地叫着,孩子胖得不太正常,生下他的妇人一定是吃了极大的苦头,指不定命都快没了……这些后宅阴私一定也被绿莺用在了张知景的身上。想当初刚见,张知景虽然个喜功劳怕担责的伪君子,却绝对不是如今这幅肥猪般的痴肥模样。
“听夫人口音不像俞国人。”谢琅试探问道。
绿莺笑了笑“谢大人说笑了。我住在边境小城,离蛮平很近。又是商人之女,往日来往的都是番族、清闽和外籍的走商,可能因此沾染了些口音吧。”她说着便在谢琅身边坐下来,把孩子抱在自己胸前。谢琅看得清楚她手腕上一只大银镯里弹出一柄细细的小刀,若他再给虎迸卫打暗号的话,那柄小刀不至于杀死他,可杀死怀中无辜的婴儿却是绰绰有余的。
张知景对此一无所知,大声呼喊厨房端出流水一般的美酒和鸡鸭鱼肉来。喝到兴起之时,有人对着呆若木鸡的尔狐笑闹“尔狐,起来跳舞,这样盛大的宴席没有你的胡旋舞怎么行!”
尔狐木偶一样任由人们施为,只是把眼睛朝绿莺这处看了一眼,突然脸上就挂起滑稽无比的笑容跳起舞来。满脸雕青的蛮平人一巴掌打碎桌面,在一片狼嚎中点燃碎木,大家就自觉地围成一团看尔狐表演。在一通疯狂的旋转之后,尔狐跪在地上仅凭着腰部力量腾空而起,像个被钢鞭抽打的陀螺一样,好几次都差点滚进火堆却毫无自觉。那蛮平人也手舞足蹈跳得兴起,甩掉衣冠,仅裹着一条皮毛做的兜裆布,露出一大片黑乎乎的腿毛,他像只狒狒一样用拳头捶两下胸膛,嗷嗷发了声喊,就和尔狐滚作一团对舞。
这般群魔乱舞,哪里像是一场俞国官员的家宴!谢琅控制不住自己因为愤怒和羞耻而抽搐的面部肌肉,他想起了将俞国百姓像猪狗一般戏耍的琵沙迦纳,那时候她的表情也是这样饶有兴致,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大群人滚在泥地里争抢白玉丸……谢琅紧握住拳,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绿莺看到他异样的表情,顿时笑得更加明艳动人。
“看啊,他们多幸福,多开心。”绿莺笑着说,“钦差大人,您活在一场好光景中。您没有见过战争,没有流离失所,也没有见过饿发疯的女人把自己孩子的尸体放在火上烤来吃吧?那种惨状是绿莺众姐妹一辈子的噩梦。俞国人没经历过这样的噩梦,所以他们骄傲得像高高跃起的海浪,像春天枝头最美的花朵。”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有微微的怅然,“可是您要知道,海浪再高最终也是要摔在岸上的,花朵再美丽也是要凋谢的。”
“你的意思是,你们就是来俞国散播噩梦的吗?”谢琅强忍着没有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绿莺呢喃“不,舒王殿下是仁慈的,就算遭受了至亲至爱的背叛,他奉上的也只会是一场让人舒服到忘记醒来的美梦……”
作为迦楼罗众的先锋,绿莺早在谢琅到达蒙州之前就已经渗透了进来。一路从雪原走来,吉安小镇看了一圈,坎巷也去过了。清闽和蒙州互市一共开了一百零八坊,她走了个遍,当最后与蒙州刺史张知景相遇时,才知道商税对于蒙州竟然是这样重要的。
蒙州那些雕廊画栋的高楼,暗香盈袖的美貌歌姬,琳琅满目的精美商品都是谁在消受?并非豪门子弟,也非官场权贵,竟然是一群又一群肥肥胖胖的外籍走商!认知到这一点,绿莺就忍不住笑了,她终于和张知景达成了共识——一个都市的腐化一定从人的腐化开始的。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为了复仇她愿意化身为张知景的陵墓。
至于蒙州?就拿满城的百姓来给这个巨大的都市陪葬吧!
“钦差大人,您可知蒙州的百姓们现在正做着怎样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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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没有接到谢琅的信号,方征正焦头烂额地掂量要不要冲入张府之际,终于发现自家大人神情恍惚地从侧门出来了。
“谢大人,您这是……”方征才问了几个字,就被脸色灰败的谢琅摆手打断。
“方副官,我本还以为这个世界上蠢人太多才会看不透蛮平邪教的伎俩。”说这句话的时候,谢琅全身都在抖,“可是我错了,我错的离谱。拜月白狼教之所以发展得如此恐怖,不是因为蠢人多,偏偏是因为聪明人太多了!”
连绵不绝的外商车队在身边路过,在那些毛乎乎的骆驼旁边跟着的,是推着独轮车的俞国汉子。独轮车上堆满了行李和货物,媳妇拿帕子捂着脸坐在上面,脚边跟着嚷嚷着要吃糖的孩子。汉子赚到了不薄的工钱,买点零食给孩子也不再拘谨,往日最多只敢要半份枣糕来解馋,今日却大方地甩下数个铜板拿走了整包。在孩子的欢呼中往生病的媳妇嘴里也填上一块,她抬起脸来对自己笑了笑,顿时嘴里比吃了枣糕还要甜得多。
旁人就笑他“你看,张家汉子又在发傻了。”
汉子空出一只手去揍他,骂了句脏话,脸上的笑容却越发大了。能有如今光景,幸亏脑子灵醒,听到消息后赶紧舍了河畔工地上的苦力活,转而跟着外商的车队运送货物。去一趟神都,就能真真切切地把大颗的银锭子捏在手里,能给孩子买个吃食,能给媳妇买上药材。有了钱,再也不怕经历什么风雨啦,日子顺顺当当过下去,再攒一攒送孩子去读书,祖宗保佑考上个官,也算光耀门楣啦……什么?那些蛮平人好像有些古怪?不打紧,那些是大人物该计较的,不管平头老百姓什么事。只要给的钱足够,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百姓从谢琅身边轻快地走过,没有发觉这个年轻书生就是河畔工事的主事人。孩子们笑闹着去争抢伙伴分享的枣糕,三五成群的汉子嘴里说着荤段子互相打趣,偶尔能出现几句正经话,却总也绕不开“神都”二字。
蒙州的聪明人太多了。都说聪明人的快乐难得,现在看来的确如此。填饱肚子不是他们最大的目标,一天几文铜钱填不满心中的欲壑,到头来谢琅顶着压力收容难民们去河畔工事做活的善为,竟然变成了阻碍他们梦想的恶行。
谢琅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绝望”。这种感觉在琵沙迦纳的幻境中都没有过,在围困桃花源和白狼巫师对峙的时候他也未曾放弃,可是当绿莺告诉他半个蒙州的百姓都在为了捞钱而帮忙掩饰外商车队在往全国各地运送什么东西的时候,他是真的绝望了。
夜幕降下来了,如钩的新月钓不起书生的诗性。谢琅就那样摇摇欲坠地走在蒙州的大街小巷里,层层叠叠的瓦片上倒映着杂乱的云影,路边酒楼内的歌舞喧嚣依旧。
“敏郎,敏郎你不能再喝了……”随着歌妓的尖叫,酒楼二层的雅间内一个文人装扮的年轻男子突然半个身子扑出来窗外,对着大街狂呕。有几个不小心被溅到了的路人顿时指天画地破口大骂,貌美的妓子满脸泪痕,小心翼翼地将那文人扶回去,用手帕擦掉他脸上的脏污。
啊,想起来了,白狼巫师曾经说在蒙州见过一名书生,堕落到得靠着在秦楼楚馆的相好接济才能活得下去。沈玄度那张带着神仙般缥缈笑容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俞国这些连自己都养不活的才子,很稀罕么?”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谢琅把白狼巫师的热毒浇了自己一头一脸,一把将茶壶砸碎在地上,大吼着文人的风骨,大吼着“才子就是才子,‘帝流浆’喝了再多也不会变成阴沟里的臭虫”,可是如今他还有说出这句话的勇气吗?
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
陆凌霜终于在河畔的一堆杂草中找到了谢琅。万念俱灰的年轻书生不允许虎迸卫靠近自己,独自蹲在猛涛河边上刷刷地磨刀。陆凌霜给的那把匕首被他磨得雪亮如银,他却不知道该杀谁。
“明澶,我做的一切真的意义吗?”谢琅泪流满面。
猛涛河的汛期近了,虽然已经夜深,此时依然有无数的艟艋在河面上来回穿梭,运送着从灵州来的补给。大河中心有一块巨石,急促的河水像兽群一般不断扑击在漆黑的巨石上,水雾弥漫间将前朝文人留下的“猛涛”二字衬托地宛如两只白色巨鹰,几乎就要从石头上飞起来。
陆凌霜无法回答谢琅的问题,他只能把双手按在友人的肩膀上试图给他一些支撑。耳边倾听着大河的咆哮,他感到那两枚惨白大字似乎要择人而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