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之歌无弹窗 第六十九章
火塘上的汤水开始咕嘟咕嘟冒泡了,姜缱盯着柴火发起了愣,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处牛皮帐篷里,火塘中的火堆也烧得十分旺盛,姜缗将整个人裹在羊毛毡子里,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脸被火映成绯红色。仲余掀开帘子进了帐篷,带进外面世界的寒气。他们早已越过北羌抵达了遥远的北海,在此之前姜缗从未听说过此地,而仲余也仅仅在与羌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此处的苦寒清冷人烟稀少。不过他并不害怕苦寒清冷,反倒觉得每日都有些从前没有体会过的乐趣。
仲余手中倒提着一只小黄羊,兴冲冲的说:“阿泽说今晚吃烤全羊,我觉得这羊肉嫩的很,倒是可以煲点汤给你暖暖身。缗儿你说,该如何做?”
姜缗将目光从火堆移开,看了看仲余。“这有何难?若是阿泽猎的,那便烤肉,若是无余猎的,无余想如何便如何。”
又一人掀开帘子进来,是仲余身边亲近的寺人泽。阿泽戴着貂皮帽子披着羊毛大氅,鼻子冻得红红的。他搓着手坐到火塘边,不好意思的说:“那羊自然是王子猎的,阿泽的箭还得练练。”
姜缗起身欲接过羊。她摘下身上的毛毡,一丝头发勾住了毡子的边边角角,将发髻带得歪了些。仲余避开她的手,“只是拿给你看看。阿泽会收拾的,别把你的手弄脏了。”
阿泽跳起来,“正是。”说罢提着羊出了帐篷剥皮清洗。
姜缗盛了些热水,仲余一边洗着手一边问她:“缗儿,明日想吃什么?我听说北海中的鱼个头极大,味道鲜香,不如我捕些鱼回来?”
“北海都结冰了,”姜缗道:“如何捕鱼呢?”
仲余伸手将姜缗的碎发拢了拢,顺手将她头发中的碧玉簪子拔下来细看。“结冰了也好办,凿个冰洞就行。”
“缗儿,无论我送给过你多少珠玉首饰,你总是只戴着这个玉笄。它有什么来历么?”
牛皮帐子里只剩下仲余和姜缗两个人。姜缗手指轻颤,拿回簪子。
“……不过是戴习惯了的,没什么特殊来历。”
“既如此,那不如戴我赠你的那支腊梅金簪?现下寒冬凛凛,戴那个岂不应景?”
姜缗脸色一冷,拿了火塘边温着的水喝,并不答话。她的头发乌黑柔滑,其实不论戴哪个簪子都很美。这句话含在仲余口中,却没说出口。每每遇到她不愿意提起的话题,她就会如此。仲余还有些话想说,却怕她真的烦了自己,按下不提了。
不知触碰到了什么的情绪,姜缗有些闷闷不乐。仲余逗她:“缗儿的头发都乱了,我帮你梳一梳吧。”
姜缗这才抬起眼来,“女子的发髻,无余也会梳么?”
“是没梳过,不过平日里看你梳妆,看也看会了。”
说罢仲余站到姜缗身后,拆开她本已松散的发髻。姜缗头发丰茂,发丝散开来后又长又滑像丝线一般缠手。仲余勉强用一手握住,待腾出另一只手去够梳子时,发丝却不停的从指缝中滑出。他手忙脚乱完全不得要领,额头上渗出了汗滴,却始终无法掌握。
姜缗从仲余手中接过发束,熟练的结了个辫子,又将辫子缠绕成发髻,仍用那根玉笄固定住。
仲余空忙碌了一番,怅然坐到火塘边,神情灰败。姜缗对他说:“天下人大都觉得女子之事琐碎又无足轻重。无余,何必为了无足轻重的事为难自己?”
“我从不觉得女子之事无足轻重。天下人若这么认为,那么天下人皆愚昧且傲慢。”仲余声音沉沉的,停顿了片刻才说道:“不过我知道,父亲不这么想。他看重的永远都是大夏,莫说女子,我也好,季予也好,孟衡也好,皆是可以牺牲的。”
仲余谈起姒少康时心境仍复杂且难以释怀。姜缗本意要安慰他,不想却令他更郁郁了。
“父亲从来都觉得我是兄弟中最没出息的那个。”仲余沉浸在那个心绪中,“孟衡早早入了朝堂,季予外放历练,只有我,他让我守墓。”
越邑最重要的所在便是禹皇之墓,守墓一说并没有什么错,却似有哪里不妥。姜缗不知该如何回应,她默然看着仲余。
“守墓也就罢了,却还要让我娶一个凶恶的妇人,让我日日与之为伴,不得违抗。我心中所愿,在他看来皆是不重要的细枝末节,他从不在意。”
“无余,子女与父母,哪有什么隔夜仇?不如放下心结吧,否则你不会快乐。”
“我不知如何与他和解。”仲余苦笑道:“也不知如何与自己和解。”
“无余,我一直都没问你,北海这么偏僻荒凉,你到这里做什么?这一路你在寻找什么?”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和父亲赌气?”
北海离纶邑和越邑已经遥远不可及。仲余想,他来这寒冷的地方,到底想要什么?
从懂事起,他知道了他的母亲是羌人,病死在自己尚无记忆时。
母亲,是一个模糊的印象,和妇姚的影子重合又分裂开。
在很长时间的矛盾和自怜中,他只能仰望着父亲。
他多羡慕季予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自己可以么?若自己随心所欲,会令父亲失望么?会被妇姚嫌弃么?他不敢想。他不是一个出众的人,但可以做一个听话的儿子。
仲余回想着,后来父亲让他去了越邑,和陌生的女子成亲,在没有归属感的陌生城邑,他唯一的慰藉就是将身后的女子保护好,她是他喜欢的人,他不想放弃最后一丝自我。
仲余从不觉得自己是羌人,却一直想来羌地看看。这里草原辽阔无垠,湖泊静如神域,天际云卷云舒美不胜收,却不是他的家。于是他继续向前走,一直走,他在寻找什么?他只是太孤单了。
仲余忽然靠近姜缗,将她揽入怀中。
他叹息道:“缗儿,我在寻一个答案。这一路我都在想,如果我们一直这么走下去,你会不会……开始喜欢我。”
他身上原本狩猎回来的寒气早就消散了,帐子里暖融融的,姜缗却好像被冻僵了一般,动也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