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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语录之十一惹无弹窗 第八章 婚事不易阿薛无

    黑云压城,一只白鸽掠过还未睡醒的城墙,又拐了几个弯,落在一间破屋烂瓦旁挂在晾衣绳的一只破布口袋上。它歪起脑袋,看向正洗菜的褴褛男子。

    “来了来了。”他放下手中的菜,拭了拭手,泥污的面上是鸽子熟悉的一双眼睛。不过往常它都习惯在这人头盔上啄两下,今日没有,只得撞了他满是泥尘的额头两下,之后开始抖毛。

    瞧着这小东西如此嫌弃自己,男子无奈地笑了笑,随即从它一只腿上取下密书。

    “阿照归家了。”他道,“还画了幅域外山河图,与苍国承天教联合,好一个化险为夷,围魏救赵,里应外合。不愧是我妹妹。只是……这婚事,”他蹙起眉,“阿焘,我们得速战速决,否则赶不及回去观阿照与颜小侯爷的礼。”

    顾家三郎在漏风的破屋棚里应了一声,不久探出个同样辨不出本来面目的头来,“二哥你说什么?”

    论惊异,顾燕卿不在三郎之下。在几这个最为年长的哥哥眼中,五郎顾煦卿及其以下的弟妹都还是孩子,何况是最为年幼的阿照。顾二公子敏锐地从幼妹这一桩突来的婚事中嗅到不寻常的味道,“战事旷日持久,前朝生了变故也未可知。”

    这战事起,不是一两日。顾家几位稍长的公子都有军职在身,且固定换地换班,安国疆域辽阔,边界线绵长,四面八方都需镇守。顾慈虽属文职,但也不是文弱书生,刀枪棍棒斧钺钩叉都拿得起。文武兼备,勇谋兼善,诤言顺耳。顾慈众多子女中,除却年幼的五个,大郎熙卿向道,三郎焘卿孤勇,四郎烈卿善谋,也只有顾燕卿最肖其父,且隐然有超越之态,也就成了在奔波于东北西北一线边陲的四位顾姓武官里,敌军眼中钉肉中刺中最令他们咬牙切齿的一个。

    顾燕卿行军诡道,常以少胜多,出其不意,敌军若闻顾二郎之名,不曾开战,气势便输了大半。

    不说那一批又一批欲取他人头得军功的刺客,便是东夷那位皇太女,自打来了前线,因探得先前承天教身旁那名衣如晚霞的女子竟为顾二郎亲妹,恨自己因小失大,一无所获而憋着一股气,更将生擒顾燕卿视为第一要务。苍国前线武将并无换将制,她总揽兵权,命西北东北一线将士自两端向中央推进,且在此途中欲重分国界。恰巧当时二郎与兄长在一处,觉有异常,催促熙卿观天象推算,再结合各处兄弟汇集来的军情,早早地预判了薄奚润欢的野心。

    所谓顾二将军不知所踪,不过是个障眼法,以迷惑敌军。苍国大军来袭是有先兆的,二郎早早做了部署,他满面尘土藏匿在寻常将士中,三郎在一片混乱里喊两声“二哥坠马啦”“二哥你在哪里?”便足以令人相信,昔日淡然运筹帷幄的顾燕卿于一场数十万的偷袭中不知所踪。

    薄奚润欢确实相信此事,却愈发心慌。安军后撤入山,顾燕卿凭空消失,可她却不敢再向前推进。她这一次是冒了险的,战略纵深,从西至东,士兵的补给与体力都不能保证。何况一个不知身处何处的强大敌人,比正面相抗变数更多。安军就窝在山中,苍国士兵并不熟悉地形,几番搜山都不得寻。若一把火烧了,那么顺着风向,本国也必定火势难控,得不偿失。

    只是各处军情频传喜讯,令她欲再搏一搏。皇太女想,看来这顾燕卿也没什么本事,怎么就让底下那些糟老头子怕成那样。薄奚欢润在营地踱步,心躁正盛,殊不知她各地传递军情的信鸽比她更甚。顾燕卿寻了处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搭了个破屋棚,养了一堆的鸽子,提前与各地通信,自然也传了家信报平安。他每日吃饱喝足将苍国鸽子腿上的信件换成自己的,与众将士静待时机。

    薄奚润欢对着空山僵持了半年,不知顾燕卿今日收了两封书信,也是该收网的时候了。等顾燕卿到归家,天气也暖,就能看着一笑出嫁了。若是不考虑与邱意远颜杏夫妇的相见尴尬,倒也是门十全十美的婚事。

    左右两翼的军情自然不如皇太女所见,正如她所担心的,战线过长,补给不及时,将士又不熟悉地形,安军诱敌深入,且打且退,最后全面包围。大国对弈,妄想吞并,实属可笑。

    按着顾二郎设想,除皇太女此处,各地将军必定还必定传信苍国朝廷,这是他拦不住的,而苍国陛下必定会下令薄奚润欢回朝,或收了野心讲和。而苍国同样地狱辽阔,从边关到苍国皇城,再从皇城到此处,加上苍皇考虑的时间,即便加急,最快也要半年。

    如今半年已到,包括顾氏兄弟与颜侯在内的安国武将渐成包围之势,苍国皇帝的谕旨也正在路上。

    顾二郎照着从兄长那里学来的一点皮毛,看准今晚是个好天头,待斜阳日暮,人走在路上没有一丝影子,便点了几支烟花,飞入半空,示意散布各处的将士行动。

    一入敌营,四处顿时灯火通明。

    从营帐里走出来的哪里是什么皇太女?这张脸,顾燕卿是见过的。约莫有个十年,在昙城的顾府门外和怀情楼里。而今,旁人都唤他太子殿下。

    那人道,“顾二公子,好久不见。”

    皇太女确然在此,不过被绑着,口中塞着白布,尸首歪斜地地倒在一处,死不瞑目。

    这日三更天,薄奚润欢正因壮志难酬而辗转反侧,忽闻外头一阵马蹄声,而后是窃窃私语,正侧耳,一个浑身是血的亲信爬进来,话还没说几句,便指着外头咽了气。皇太女心下一惊,慌忙着衣出帐。

    外头来的不是顾燕卿,而是苍国陛下死里逃生,前来索债的第六子。前皇后薨前,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声嘶泪下地喊道,“我儿浮生速走!沈先生安鹭快带太子走!”

    薄奚润欢绝不会天真地以为她会放过自己,她穷途末路,直呼其名,“薄奚鸿雪你可是要谋逆?!”

    没人回应她。重获太子之位的薄奚鸿雪一言不发,目光也不再偏向她,似乎瞧她一眼都令人难以忍受。四处起了灯,她才看清这个同父异母弟弟的脸。他昔日古铜的肤色因养伤久不见阳光而成白皙,那双眸子里的光,比雪中的剑还要冷。他挥挥手,手下人将薄奚欢润绑起来。

    废太女扔在语无伦次地叫,“你才是谋逆的那个!你与顾燕卿的妹妹关系匪浅,你如今怨恨我,是不是还因我搅乱了你们?她助你,不过是为安国,薄奚鸿雪你该不会是动了真情还想娶她过门吧?你做梦!她乃贵门之女,母为公主,父为公卿,兄为大将,你区区民妇之子……”有机灵的,团了一块白布堵上了她的嘴。

    被戳中心事,太子殿下的脸色愈发地如名,看起来苍白且冰冷。

    若非太子陨命,苍皇是不欲另立新后的。欠了人的,是要还的。命如此,情如是。

    “你这东夷人说什么?!”顾三郎怒而拔剑,被二哥按了回去。

    双方谈和,顾熙卿破例用了秘术先行传信与陛下禀告,谨遵陛下口谕与苍国一方商谈,同时鸿雁传书回昙城,后陛下旨意到,诸项事宜皆与口谕同。

    和谈并非一纸文书那么简单,两国对弈,非要拉扯一番。此次双方各有分寸,倒也不至于用上几年,从寒露到惊蛰事项商议已接近尾生,出奇地顺利。顾家四兄弟除顾四郎轮守之地太远,不曾参与,其余三子皆协助颜侯,各尽其力。时日流转,眼见婚期将近,顾熙卿先行回京照料,留两个弟弟在此收拾尾声。颜侯本以为可以盖章画押,结果来了这么一出。

    场面一时僵在这里。

    颜侯不想起正面冲突,便示意二郎。

    “未承想,我兄妹竟能使苍国太子与皇太女都上了心。”顾燕卿无奈一笑,“殿下,和平休战确为我辈所求,但我们绝不会拿妹妹来换。”他严肃起来,“即便阿照自己是愿意的,太子殿下也真心与我顾家议亲,也要上报朝廷请陛下定夺,封阿照为公主,才合规矩。可如今山高路遥,恐怕是来不及了。”

    “本殿不急于一时,何故来不及?”

    “去年寒露前,顾某等收到家中来书,道是小妹已觅良人,婚期定在小暑……”

    后头顾燕卿再说什么,他全然不进耳,全身血液几乎凝住一般晕眩,恍惚记得他策马而出后,顾家兄弟很快追来,此刻耳边尽是风声。

    而收了心的顾九小姐每日逗猫练剑,老老实实地等着出嫁,却在婚期前半个月听到一些风声。

    先是大哥告了假,提前返家,因他在薄奚鸿雪提出和亲前启程,并不知后头这些枝蔓。但他路上夜观星象,又为小妹姻缘起了一卦,便测出这些事端。既然顾煦卿测得,乌虚舟也测得。他老人家闲来无事,依安国习俗给徒孙女起了一卦,顾照卿边听拨弄乌云豹毛茸茸的爪子,见他笑意渐无,紧缩眉头,末了来了句,“虽有波折,也算得偿所愿。”此后这位乌先生便再也没提过此事。

    顾九猜,也许这门婚事并不如意。可是那也没什么打紧的,不如意之事也不止这一件。比如,归家几月,她还是恍恍惚惚,时常忘记阿薛早已不在,唤了他的名字,也不再有人应。起先那几日顾九也曾动过风流年头,可是跟着哥哥们走近平康坊,便见昔日怀情楼之处又重新起了一座高楼,“东舟徐行月露缺”枝残花败,其中又不免勾起关于柳扶雪的伤情。阿薛也再不会静静地守在一旁等她回家了。

    离愁别绪一齐涌来,顾一笑便窝在府中,宁可在家中与那三位不现人形的故友闲聊,偶尔也肯读书,不再流连风月了。她一向不关心草木,自然也不会察觉院中突然有棵才发芽的桃苗。

    她白日里不敢小憩,闭眼后的黑暗总是会让她想起在白壁山中的那一日。

    至白壁城地界,马蹄踩雪,柳扶雪解下大氅为她披上,顾九捧起他双手哈着气为他暖手。顾照卿余光瞥见阿薛与安鹭头挨在一处,阿薛一贯沉默,却与安鹭颇为投缘。顾九看出他的心意,想着改日问问安姑娘,若二人心意相通,或可结亲——便是此刻,一支暗箭破雪而出,从柳扶雪颌下胸前擦过。而后众箭同发,少说有百十,一并向顾柳二人来。

    一黑一红在雪中分外显眼,弓箭手与刺客凶相毕露。阿薛反应不如平时快,见安鹭这里并不危急才赶去阿照身边。他到时,阿照早已抽出佩剑,上面不知沾了几人的血。她武艺虽不如哥哥们和柳扶雪,自保也是绰绰有余。

    薛道微本人不起微澜,里头的桃仙却是大惊。他分明瞧见那一直呆在顾九小姐怀里的乌云豹伸了个懒腰,对此事等闲视之,甚至扒拉一下那把伞,让薄奚尾生给自己挡风雪和人血。兴许是察觉了昭福元神波动,他递来一个眼神,仿似地狱勾魂使。也许经此事,顾照卿无碍,薛道微却死期不远了。昭福这样想着,觉着有些可惜。这小子可是好不容易才喜欢个姑娘啊。

    不过,眼前除了念着超度道文的孟无湘,还是薄奚尾生更惨一些。“神尊,您还真是不客气。”

    “渡川神君说笑了。你如今也就这点用处。”

    薄奚尾生无语凝噎。呼呼呜呜的风声里夹杂着兵刃交接骨肉破裂,刺客中有个眉目间令柳扶雪极为眼熟的,柳教主才知为何这帮人为何死追不放。晌午日头好,那光被雪映得分外洁净。皇族图腾的车驾停在不远处,里头的贵人虽只掀开一角,但那一半侧脸他绝不会认错。当日仓皇回顾,母亲的血正溅在这上头。

    远离她,她才会安全。他没有时间解释。

    他高喊,“顾小姐娇生惯养,想必与在下同行吃了许多苦,在下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刺客只见目标扯了缰绳,疾奔向白壁城中,他一动,他底下那些人便也跟上,除了安鹭。这边缠斗一时难休,顾九这方暂时落了下风。好在刺客们及时察觉,涌上柳扶雪撤离方向,柳教主杀出一条血路,逃了。而这正是乌虚舟所见一幕。

    顾九当时只觉浑身冰冷,却不是因为冰雪。安鹭护她一侧,阿薛被俘,手下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她得想办法让大家活下去。

    然而这位贵人并非守信之人。

    约定的时日还未到,她在城中客栈便不耐烦起来。想着砍几个人头悬在白壁城前,给承天教教主一个惊喜,看来看去,头一个便相中了安鹭。

    “我杀薄奚鸿雪一个通房丫头,也够教他难受。他不是为了救你,从昙城直奔照雪城吗?”转头又对顾九云,“这位顾小姐也生得不错,想必是服侍得也不错,可他不过是一个被废的太子,你跟着他,风餐露宿,如此辛苦,他不还是背弃了你?本宫可怜你,下次再杀你。”

    幸而薄奚润欢眼中只有前太子,若她当时知晓这个顾小姐与顾燕卿同出昙城顾氏,恐怕顾九定会血溅当场。

    她这一番话下来,安顾薛三人没有一个脸色好看的。尤其安鹭,脸色如张薄纸。那刀砍来时,痛未如期而至,那刀正砍在一把飘起来的周身发光的伞上,被缴的一把刀也自顾动起来,首先就割断了开了想以身挡刀的薛道微的绳子。顾九小姐怀里那只乌云豹行踪飘忽不定,一爪子就划开顾九的束缚,道,“你们这些白骨埃土也敢碰本尊放心上的人。”顾九小姐与随从们得了自由,瀚宁宫的人以为妖魔入侵,一时大乱。

    皇太女以为,顾九必定恨安鹭。便趁乱只要安鹭人头,其余人自可去。然而顾九却纹丝不动,甚至侧身护住了所谓情敌。那吐人言的乌云豹露齿凶了瀚宁宫的主子,一扫尾巴,一把普普通通的遮雨伞击碎了客栈一根无甚紧要的柱子。

    薄奚尾生有结界护着,毫发无损。一阵埋怨叶泫芝不提前打招呼。——就连伞也能说话,唬住了许多人。

    但这许多人中,不包括沈成礼。他忠心为主,家中长辈又为薄奚鸿雪弃尸风雪,眼里心里都是取安鹭人头,诱薄奚鸿雪,以报家仇。他一剑刺来,被阿薛挡了回去。

    桃仙大呼痛极,这薛道微一直冲在顾九前面,浑身大伤小伤,方才又添了一道。即便顾九急急取出丹药,紧急为其包扎,也是难忍的。这一番英雄救美,令安鹭更为心动。只是可惜。昭福还没忘记自己为何元神来次。

    沈成礼伤不如阿薛重,缠斗下来,阿薛落了下风。安鹭被他紧紧护着,毫发无损。顾九接住他二人,提剑对上沈成礼。

    除此以外,众人被乌云豹镇住,“谁敢动一动,本座拿他的人头盛酒。”

    最后,阿薛的血不似旁人喷溅而出,它一股一股地流出,沾染在顾照卿的红裙上,腰间,胸口,肩头,背上。血液殷透了衣衫。沈成礼功夫深过顾九不知几多,顾九堪堪接过几招,便退再退。不多时沈成礼剑光一闪,安鹭哭喊,阿照闻阿薛骨肉破裂之声,随后阿薛直直地倒在她怀中,“……阿照,别……别扔下她。”

    阿薛的头歪在阿照肩上,呼吸渐无。

    桃仙也痛极,暗呼,“阿泠。”

    没有人回应。

    再后头的事,阿照不愿忆起。

    直到她着了嫁衣,当了新嫁娘,红妆十里,送亲迎亲的队伍蜿蜒皇城,她的轿子却当街被人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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