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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洲狂澜无弹窗 正文 第十三章 升龙

    正当李均为杨振飞而担忧之时,战场另一侧,最展开了交手以来最为激烈的血战。  . 5、 0/

    威门五虎之一的戴洋斜地里冲入和平军阵中,他手中钢槊飞舞,将一个又一个和平军战士挑落于马下,而追随于他的数百刀手都握着鬼头砍刀,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横扫过来。迎战的和平军战士往往同时要格挡三四柄大刀,因此根本无法阻住他们。在戴洋率领下,这队岚军生生将杨振飞之后的和平军切开,而紧跟其后的是大队潮水般向两侧卷过去的岚国将士。若是杨振飞的退路被切断,那么陷入重围中的这部和平军便有全军尽墨的危险。很显然,战场中的和平军将士不是靠指挥,而是凭借战士的本能发觉了这一点,以这血肉交集之中,一个接着一个的和平军将士冲了上去,试图将岚军造成的缺口补上。但这种努力在戴洋的凶狠冲击之下变作徒劳,只能在地上又增添一些尸体。

    “嘿!”戴洋将槊横在胸前,甩了甩额间的汗水,和平军的英勇也出乎他意料,虽然到目前为止尚未遇上对手,但灵力的消耗却让他也禁不住气喘连连。但仅仅是这片刻的喘息,他身旁的岚国士兵便倒下一片,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个身被重甲的大汉。

    戴洋不待那和平军将领发话,钢槊猛然点了出去,槊尖在一眨眼间便来到那将胸前。那将横枪一格,两人身躯都剧烈震了一下,战马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

    “好力气!”戴洋大叫一声,钢槊借被那人震开的弹力,在空中画出一道弧,高高举了起来,待升至最高点时,他忍着双臂的酸麻再度发力,钢槊挟着罡气霹雳般斩落下来,槊刃虽然不甚锋利,但若是给他砸正,只怕这员和平军将领的脑袋会被砍下半边来。

    那和平军将领不敢再硬接,闪身想避开,但避开头,却避不开肩,右臂的锁铠生生被斩开,连皮带肉给削飞了一块,露出白森森的臂骨来!

    那和平军将领啊的一声,弃了枪便走。戴洋催马上前,冲着他后心又是一槊,但在那和平军将领甚是机警,伏身又躲开这致命一击。戴洋再欲攻击时,一队和平军已围了上来,将那员将护住,戴洋突突钢槊连刺出五下,便又有五个和平军战士或伤或死。

    戴洋换了口气,两臂的酸麻更甚了,他方才虽然将那和平军将领击伤,却也耗去不少灵力。正当他要再挥出钢槊时,旁边一个和平军士兵抽冷子刺出一枪,正挑在他颈上。戴洋只觉左颈处一麻,却不觉得疼痛,他左手握住那枪枪杆,右手槊猛然横扫过来,将那和平军战士的首绩斩飞出去。

    又接连斩杀了几个和平军战士,戴洋只觉脖颈处粘粘糊糊,伸手一摸,发现满手都是鲜血。身旁一将见他受了重伤,连忙护住他道:“将军,先退回去包好伤口再战!”

    “大丈夫身负国恩,怎可因临阵言退!”戴洋一面高呼,一面向周围看了看,和平军的反扑已将岚军截出的缺口渐渐弥合起来,若是让被分割开的和平军顺利退回,那战局便会又恢复到平衡状态。戴洋伸手撕下一块衣衫,胡乱绑在颈子之上,提槊又突入和平军中,他周围的岚国官兵给他激得斗志昂扬,以难以扼制之势将和平军的反扑击破。

    地面早为血水弄得泥泞不堪,杨振飞杀得兴起,早将头盔扔开,双斧舞得有如车轮转动一般。当他终于自愤怒中清醒过来时,再看四周,随着他的百余人如今仅有不足十骑了。他呀的一声,心知不妙,调过头来向来处杀去,但他们陷入重围之中,如何能杀得出来。又战了片刻,他座下马被岚**士砍倒,他甩开马蹬,一斧将那个岚**士断成两截,但失去马力,他更难杀出去。

    此时大战已持续了足有一个时辰,杨振飞身上早已被血染得通红,他眼见脱身无望,不惧反狂笑起来。在他笑声中,一支矛贯入他左腿,他膝一弯,单膝跪在地上,斧顺着那矛推了过去,切下了那个岚国士兵的手臂,但紧接着,更多的兵刃向他挥舞过来,他眼见自己无法遮挡,大叫着闭上了双眼。

    但就这时,一声暴喝响了起来,便是在这千万军中,这声暴喝也如同霹雳一般让人震惊。杨振飞抬头一看,蓝桥将巨剑挥得如风车一般,以几乎到了人体极限的速度将向他攻来的敌人砍翻在地。那超过普通长剑一倍的巨剑虽然不曾开锋,但无论是人还是马身上的铠甲,在蓝桥的攻击下都象是纸糊的一般。

    “上马!”蓝桥一剑将一个岚国将领的首绩斩了下来,伸手夺过他的马缰绳,掷给尚在地上的杨振飞。杨振飞精神大振,忍着腿上的伤痛,霍地翻身而起,但等他上了那马时,旁边的岚国士兵又将那马匹刺倒。蓝桥暴吼道:“敢阻拦我?”战马唏留一声嘶叫,将那岚国士兵撞倒,不待他起来,蓝桥巨剑便已斩下,给他开了膛。紧接着巨剑招式一变,由大开大阖成了飘忽诡谲,周围的岚国士兵在他有如鬼神一般的攻击下被迫稍稍后退。蓝桥腾出左手,将一个岚国骑兵自马上擒下掷出去,杨振飞立刻抓住马鬃上了那匹空出的马。

    那马拼命挣了挣,却挣不脱杨振飞的手。蓝桥见他已经坐稳,大喝道:“走!”

    他当先冲杀过去,只战得血染征袍汗透重甲,抽空回头时,却发现杨振飞又被一群岚国将士困住。蓝桥想也不想,拨转马头再次杀入重围,一个岚国士兵挥刀来迎,蓝桥暴吼道:“谁敢阻我!”那岚国士兵连人带刀应声两半。蓝桥呀地一声,连着又喝了四声“谁敢阻我”,每喝一声,便有一个岚国将士断成两片,当他冲出血路将杨振飞护出来时,岚国将士几乎都为他疯狂凶悍所惊倒,竟无人敢上来阻拦。

    蓝桥见周围岚国士兵渐疏,心中略定,正这时,噗的一声,一枝冷箭射入杨振飞腰间。杨振飞哎呀一声,在马上摇了摇,险些掉了下去。蓝桥惊道:“有事么?”

    “无妨。”杨振飞咬紧牙,那箭插在他后腰处,深入肉中足有三寸。他回头一看,那射出冷箭的岚国士兵缩在一员敌将身后,正待搭上第二枝箭。杨振飞大怒,拨过马头便冲了过去,这马倒也神骏,一晃便来得那敌将身后,杨振飞左手斧头虚晃一招,右斧正砍在那岚将颈上,也不看那岚将栽倒的尸体,他斧交左手,俯下身去将那放冷箭的岚兵提了起来,大喝道:“替我拔出箭!”

    那士兵早惊得魂飞魄散,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只是悬在空中手足乱舞,杨振飞再吼一声,那士兵才明白过来,拔出了杨振飞后腰的雕翎。杨振飞长笑一声,将那士兵掷上一个岚兵朝上的举着的戟上,戟叉贯入身躯,显然那士兵活不成了。

    “好汉子,走!”见他神勇,蓝桥也禁不住赞了声,二人冲破重围,杀回本阵之中。戴洋此刻却被隔在另一侧,只能眼睁睁见着杨振飞脱身而走,虽然自己的活跃让杨振飞身边的和平军尽数战死,蓝桥带来救他的将士也折损过半,而其余和平军前军也尽数被围,但走脱了杨振飞这样的猛将,终将成为日后之患。

    李均在后阵高处见着杨振飞脱身,心中稍安,但杨振飞虽然暂时脱离了战团,和平军前部被击溃已难以避免。李均心中暗自焦急,以他看来,虽然敌众我寡,但原本不应损失如此惨重才是。他将目光投向远处,千军万马中要想寻着敌军主将殊为不易,那个隐藏在万军之后的伍威,此刻心中定在洋洋自得吧。

    伍威并未洋洋自得,事实上,和平军的抵抗已远远超出他的预料,直到戴洋截断和平军前军将之分割围起,他才略松口气。李均将这些较弱的和平军放在前锋,想以弱兵疲己精兵,他的用意倒实现了小半了。但这些弱兵也有变数,如果自己所料不差,他们并非和平军嫡系,应是新近投靠的苏国官兵,若是和平军得势,他们也会展现出不俗的战斗力,但若是和平军落了下风,他们不是溃逃,便会投降。

    果然,被围着的近千余和平军见脱身无路,也不知是谁为先,竟纷纷举起武器跪地求降。此刻两军仍在酣战,伍威命人将这些和平军的兵器收缴了驱至一旁围了起来,他深知若是此时斩杀降虏,必然会激得和平军人人起死斗之志,但若是放任这些和平军不管,又难保他们不会再次拿起武器攻过来,因此才用此策,既可除此隐患,又能动摇和平军军心。

    由威门五虎组成的锥尖眼见着将和平军偃月的前端击溃,已经突入和平军中军本部之中,伍威却微微皱起眉,这一战即便获胜,损失也大,若不是自己兵力充足,只怕胜负还难料。看来这些年来不曾大战过,自己的这些部将都成了骄兵了。

    岚国将士却不知主帅在阵后的不满,他们正一步步逼近李均的紫色飞龙帅旗。和平军在他们凌厉的攻击下,阵脚缓缓向后退了起来。由地阵脚不稳,使得岚国将士的冲击更为容易,渐渐的,他们将和平军中军向后驱赶了足足有半里。

    伍威在高处看得分明,忽然他眉头一皱,下令道:“鸣金,收兵!”身边诸将都吃了一惊,此刻战局正向利于岚军一面发展,再过得片刻,他们便要取得压倒性优势,为何伍威会下令鸣金?疑问归疑问,军令却如山,岚国中军中金锣之声响彻战场。

    “糟了!”虽然鸣金声响起,但伍威却仍忍不住喃喃说了声。谢昆凝神向他看的地方望去,也禁不住神色大变起来。

    只见和平军两翼的骑兵此刻都已奔驰起来,右翼轻骑速度极快,在一面紫色“纪”字大旗引导下,迅速向岚**队左后方插来!和平军原本决不可能自两侧迂回的偃月之阵,在这番冲击之下,中间部队后退了有半里,而两翼却原地未动,偃月阵已经化作了雁行阵!

    听得后方突然传来鸣金之声,正待乘胜追击的岚国将士回过神来,转过头去也发觉到和平军两翼的高速迂回。他们原本就被这突如其来的鸣金声弄得有些失措,如今见到前左右三方都是和平军,而且和平军骑兵正在迅速向己方后部迂回,都禁不住大惊失色。急切间他们无法判断和平军还有多少兵力,又担忧后军主帅有失,都转过头来想回救中军,而原本被他们逼得步步后退的和平军却开始发力,紧随在他们之后冲杀过来,仅片刻间,战场之中形势倒转。

    伍威心中颇有悔意,自己下令鸣金反而令局面更为复杂,但事已至此,惟有先收回兵力,和平军终究兵力不足,只要自己集中兵力,他便是包围了己军,自己也仍可以冲突阻拦反败为胜。

    但这时,那些投降的和平军突然拔出暗藏的短刃,向被这混乱引得军心浮动的周围的岚军发动突袭。岚军不曾想到他们或在战靴或在衣甲之中还藏有短刃,方才酣战中也无暇去细细搜身,因此被他们突个正着。这群和平军用夺来的武器开始向岚军后阵发起猛烈攻击,整个战场被他们掀起的狂流卷得更为混乱起来。原本回救中军的岚国将士发觉后方果然大乱,只道中军已然被突破,士气顿时便降了下来,李均在后军之中发觉这一点,当即下令道:“甘平!”

    “有!”早已等得不急的甘平大声应道。李均正待挥手,忽然又停住,道:“且再等等,我看伍威尚有勇将可遣。”

    果然,一支岚军在员猛将率领下,斜地里杀将出来,想去接应不知该往何处退却的岚军,而另一支岚军则冲下高坡,迎着疾奔而来的和平军轻骑去。李均哈哈一笑:“定是所谓狂冷双龙了,只可惜他们遇着的是纪苏妹子。甘平,该你上了!”

    甘平大笑着摇叉而出,他在这一战中被李均编为预备队,只有决定战局之时才会被遣出战,这虽然事关重大,他也深深感激李均对他忠诚与能力的信任,但在这高处看得下面战了许久,他身上的热血早就沸腾起来。当年在莲法军中,他便是年轻一代中的后起之秀,曾为莲法宗掌教寄以厚望,这些年来跟随孟远李均,不但武艺大有长进,这用兵之术更是深得李均认可。李均曾有言,自己帐下足以独当一面者,除去孟远董成二人外,便要数方凤仪、吕无病和甘平了。五人中方凤仪最年长,今年已有四十,但为人刚毅坚韧,能与士卒同甘共苦,深得将士爱戴。董成年龄次之,深谙兵法,老成稳重,若是有什么战略目标交与他决无差错。孟远年龄又次之,慷慨豪迈,虽然不善奇计,但却是那种能扭转形势的关键人物。甘平与自己同龄,好学而多智,善激励士卒行那致命一击。吕无病少年老成,看起来有些羞涩胆小,实际上无论何事交与他手中便可高枕无忧。除此之外,屠龙子云小事马虎大事却不苛,指挥和平军水师游刃有余,作战之时勇猛无敌,便是自己上阵遇着他的屠龙之刀也得让上三分。再加上爱妻纪苏,任何一人都足以称得上是当世名将,有这些人相助,自己要做的事情便少了许多,而一些胆大且异想天开的奇计便可放心施行了。

    当甘平与他的一千养精蓄锐已久的勇士加入战团中时,好容易因狂冷双龙中冷龙许龙飞的接应而缓过一口气的岚军再度被杀得晕头转向。甘平这一千轻骑在战场之中高速穿插,他并不在某一处恋战,而是冲向最关键的所在。就如宰牛的高手,每一刀所下之处,必是牛身体上最薄弱之处,一举一动都合乎韵律,举手投足也极为轻松。岚军给他解得支离破碎,便是威门五虎之一的朱春来也在甘平疾疾如风的袭击中败亡。若来接应的不是冷龙许龙飞,而是有些狂妄暴躁的狂龙胡海龙,必定会给甘平气得穷追不舍。但冷龙却不为甘平所动,尽力收拢人马,渐渐甘平已无隙可乘。

    正这时,岚军左后方传来暴雷般的呐喊,“万岁、万岁”的欢呼不绝于耳。岚国将士听了心知那儿己方必定吃了大亏,不知详情之下再度慌乱起来。便是许龙飞也觉得心中一阵狂跳,那儿应是朱春来接战迂回过来的和平军轻骑的所在,莫非朱春来此时已有失?若是朱春来有失,和平军成功迂回,那大帅在高处岂不危险?**及此处,许龙飞也管不得那些仍在和平军反击中溃败的岚军,领着自己能收拢的兵马向回杀去。

    甘平也不死追,只是在其后缀住,寻找敌军的破绽。许龙飞回到高岗,只见伍威满脸苍白,用手指着左侧道:“春来……春来!”

    许龙飞放上望去,朱春来的首绩被挑在一枝长矛之上,和平军欢声雷动,潮水般向这高岗杀来。许龙飞也不管那许多,伸手揪住伍威的马缰便逃,伍威长叹一声,这一战,惨败已定了。他仰天悲啸,若不是自己尚有后招,那便只有自刎以谢国人一途了。

    纪苏此刻距伍威所在的高处极近,但岚军拼死抵挡,加上她方才险胜朱春来时身上也受了伤,因此虽然努力拼杀,却无法再接近。

    这场大战自上午辰时杀到下午未时,李均用兵六万,伍威用兵有九万,但由于李均活用骑兵与降军,又定计一步步引得伍威陷入包围之中,因此和平军伤亡万余人,而伍威九万人马伤亡过四万,为和平军擒获者又有三万余,仅有万余人脱身逃走。但从大局来看,伍威仍有近二十万精兵,而和平军不足十万,仍是以少击多。更重要的是,还不等李均庆祝胜利,新的变故又发生了。

    二、

    雪依旧迷迷离离沸沸扬扬的飘落,而前日杀声遍野的战场,却已经平静下来。取得胜利的李均,望着苍茫的大地,缓缓叹了口气。十年之前,也是在一个雪天里,自己失去了追随的对象,开始踏上这条独立之路。当年的战场之上,也是尸横遍野,但看着这惨烈景象的心情却大不相同了。

    他正思索间,魏展匆匆来到他身边,面色有些难看,悄悄在他耳边道:“卢家堡失守了,城中旧朝官吏开城纳敌,屠龙子云与任迁死战脱身。”

    “哦?”李均心中登的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他此次野战,原本是是准备对付伍威全军,但今日之战,伍威军虽然勇悍,在数量上却远没有三十万之众,即便伍威也如自己,留下了部分后备部队,那这后备的部队也未免太多了。如今看来,伍威兵分二路,明里亲自在此与自己野战,暗里却别遣大将偷袭卢家堡。而自己留在卢家堡的兵力较少,卢家堡又一向缺乏防御设施,敌军大军进逼之下,屠龙子云与任迁若不想和平军水师全军覆没,惟有退军一途了。

    自己在这战场之上的大胜虽然重挫了伍威锐气,但伍威的后手却将整个局势逆转过来,原本想借这一战迫使伍威稍加修整,让战事进入僵持,如今看来,还得再出奇招才能实现这个目的。

    但目前要解决的,还是自己这支部队的回撤问题。伍威夺了卢家堡,自己不得不绕道撤回柳宁。

    而且撤回的速度要快,若不能及时回防柳宁,伍威无论是乘虚攻入柳宁,还是将自己归路切断,自己都只有惨败一途了。虽说自己还拥有妙手,但前提是能撑过这个冬季,冬季一过,岚国便不足道了。

    “你既用奇,那我便与你一般用奇。”李均脸上浮起一丝冷意,他回过头去向魏展道:“魏先生,我有一事拜托你。”

    魏展听得他吩咐,连连点头而去。李均抬起头来,向着苍茫的天空长长呈了口气,战争,到何时才能结束,连知己这样好战者都生厌倦之心,这些在沙场中拼死力战的将士们,也应如此吧。

    夺取卢家堡的,正是伍威帐下有九尾天狐之称的黎传锦,此时他正在迎接伍威。

    “大元帅竟然会在阵战中败了,而且以多打少仍败给了李均!”他淡淡一笑,“看来我不在确实不行,竟然还有一龙双虎战死,若不是我夺了这卢家堡,大元帅此次倒真的是完败。”

    虽然嘴中话语狂傲,但黎传锦号称天狐,为人端的多智,此次献计偷袭卢家堡者便是他。伍威深知他喜欢炫耀,内心之中却没有对自己不敬的意思,只是瞪了他一眼,道:“若不是你分了我一半兵去,我必能在阵战之中生擒李均。废话休说了,你速速整顿兵马,准备南下。”

    黎传锦嘴角轻轻动了一下,似乎在忍住笑意:“早已准备好了。”

    伍威深深瞧了他一眼,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笑意:“你小子,倒机灵得很。”

    “只是不知目标是柳州还是截断李均的退路?”黎传锦显然将伍威此言当作对自己的赞耀,脸上自得的神色又增加了不少。如果旁人因此而判断他是个轻浮浅薄的人,那就将自己送上了危险的地方了。

    “柳州吧,断了李均退路,势必还有场恶战,若是能渡江夺了柳州,李均将不战自溃。”伍威稍迟疑了下,前日的那场大战让他依旧心惊,和平军的战斗力让他不愿再来一场硬碰硬的较量。

    便在黎传锦南下一日之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卢家堡城下忽然聚来许多人,他们都自称是那日大战中为和平军俘获的岚军,被和平军释放后回来。伍威大为惊异,以和平军对岚军的旧例,这群俘虏应被坑杀才是,为何反被放归?在一一辨识确实是岚军战俘之后,伍威专门拨了一处营地来安置这些人。虽然不知李均放他们回来用意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李均决不会做无益之事。

    “他们说李均扬言要袭春芜,我军囤粮之地。”

    细细询问过这些将士后,谢昆赶紧前来禀报:“大帅以为是真是假?”

    伍威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岚国大军深入苏国足有两千余里,补给上有极大困难,这确实是他的要害所在。李均在失了卢家堡这一据点,要缓解战局,袭取自己粮道倒是一妙计。但李均让这些俘虏得知这消息,又将他们轻意放回,其用意不正是将自己注意力引向粮道,以减轻柳州的压力,同时能顺利退军么?

    “传令春芜,严加戒备。春芜有兵三万,只要据城而守,李均奈何不了他们。”伍威想来想去,春芜城城池坚险,只需不大意,李均便是攻个三五日也难以攻破。如今关键在于攻下柳州,只需攻了柳州,得到苏国府库补给,这粮饷问题便不再是问题了。

    春芜城距卢家堡约一百五十里,快使纵马而去,一日夜便赶到了。得知这消息,以谨慎小心闻名于伍威军中的守将宗预一面下令加强戒备,一面加派探马斥侯,还请那快使回去向伍威请求增军。

    增援助守的将士过了两日才赶到,斥侯早将这消息传回城中,宗预不敢怠慢,亲自上城,放眼望去,这万余士兵确实是岚国衣甲旗帜,他便问道:“是哪位将军领兵?”

    “快开城快开城!”援军中传来嚷嚷声,但那领军大将回首示意安静,然后仰头道:“宗将军不识我么?我是故胡将军帐下副将张元瑞。”

    “故胡将军?哪位故胡将军?”宗预又问道。

    “狂龙胡海龙!”张元瑞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提及这已战死的主将有些伤感。宗预也得知在鹿野一战打得极为惨烈,胡海龙等伍威的爱将都战死,心中也不免起兔死狐悲之叹。他回头问左右道:“胡海龙部下,是不是有这个张元瑞?”

    “确实有个张元瑞,是胡将军部下少有沉稳之人。”旁边有人道。

    “有谁认得他么?”宗预又问道。

    “不识,胡将军部下自恃得大元帅宠爱,都不太瞧得起我们,如何能结识?”

    宗预心中沉了一下,以他想来,伍威若是派遣援军,领兵之将应是双龙五虎之一才是,但旋即一想,若是双龙五虎之一前来,以他们地位,这春芜城中只怕轮不到自己作主了。心中虽然尚存疑虑,但总不能让这支部队驻在城外,还是得先弄明白他们究竟是真是假才是。

    “有何证据可证明你等是援军?”宗预口气虽然缓和,但问得却尖锐,城下顿时骂声一遍,显然这支部队在胡海龙帐下狂傲惯了,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们。

    那张元瑞制止军士的吵嚷,但手摸出一块令牌道:“此乃大元帅将令,久闻宗将军谨慎,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有宗将军在此,料那贼兵无法破城,末将前来实在是多此一举了。”

    宗预装作不曾听出他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从城上缒下绳索吊篮,让张元瑞将令牌放入吊篮中。张元瑞大怒道:“胡将军在日,不曾有人敢如此对我部,如今胡将军为国捐躯,你便如此侵辱我,今日我不入城了,我这便回军卢家堡,大元帅若问,我只道你宗预不肯让我等入城便是!”

    宗预在城上陪笑道:“张将军息怒,张将军息怒,为保万一不得不如此,等验完令牌之后,我为张将军置酒赔罪,如今还望张将军**在事关重大上,暂请委屈一刻。”

    那张元瑞与身旁诸将低声说了几句,便将令牌放入吊篮之中。宗预验了果然是伍威派发的令牌,心中疑惑倒消了大半。张元瑞又在城下冷笑道:“贼兵便是冒充,又却哪弄这万余人马的衣甲,我看宗将军你是小心得有些糊涂了。若是令牌无勿,还请宗将军开门吧。”

    宗预见确实没有问题,当即下令开城,自己也下城迎侯。张元瑞进城之后,一面与宗预商谈这万余援军如何安置,一面等待大军进城。当大半援军都进城之后,张元瑞忽然变色咤道:“大元帅令我来援,宗将军却处处为难,不知宗将军是何用心?”

    宗预听得一怔,分辩道:“我这也是为公不为私,小心谨慎总比粗心大意要好。”

    “放屁,分明是你有意将这春芜城献与贼兵,大元帅早知你常怀贰心,特允我便宜行事,如今你还有何话说!”张元瑞一声怒喝下,周围他的部下一拥而上,宗预与他在城门前议事,为替援军让开道路,周围的护从不过数十人,如何禁得起这千百人同时杀来。片刻间便尽数尸横在地,宗预也束手就擒。他口中还高呼“冤枉”,却见“张元瑞”将腰刀架在他脖子之上,狞笑道:“确实冤枉,实话告诉你,老大不是什么张元瑞,老子是和平军!”

    “贼军如何有这许多我军衣裳,贼军如何能有我军令牌?”当和平军主力出现在城外,开始从南门涌入城内之时,宗预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他却不曾想到,伍威在鹿野之战中大败之后,所丢弃的衣甲旗帜与被俘的岚军身上剥下的装备,莫说万余人,便是将和平军尽数扮作岚军也已足够。他曾回书伍威请求援军,却不知伍威手中兵力颇为不足,不曾派遣援兵前来,那信使还未把伍威的命令传到春芜,便在半路上落入和平军手中。而伍威心高气傲,大败之后虽不讳言,但却不曾将详情告知各军,乱军中连他自身也险些被纪苏擒获,丢失些令牌,他如何能注意得到。更何况,他始终以为李均扬言攻打春芜为疑兵之计,中了这计也实属正常。

    失去主将指挥又失去城池之险的岚军一片大乱,他们不知涌入城中的和平军有多少,也不知自己当如何守备,因此,几乎是兵不血刃,和平军便夺了春芜这重地。

    当夜,伍威正在屋中休息,探子急报说西北春芜方向火光冲天。伍威的睡意顿时飞到九霄云外,他亲自上城观望,只见那西北方向红彤彤有如夕阳返照,他顿足长叹道:“糟了,李均小奸果然奸滑,竟然真的去袭击春芜,来人,速速前往春芜救援!”

    “且慢。”闻讯而来的谢昆道,“虚实不知之下,若仓促派援军前去,多派则我恐卢家堡有失,少派只怕于事无补,大元帅还请三思!”

    伍威霍然惊觉,拍了拍他肩道:“多亏了你,否则我必定错上加错。看那火光,分明是李均诱我去援,若是黎传锦能顺利夺下柳州,有没有春芜的粮草也不重要了。”

    他嘴中虽如此说,但心中却深知,以李均如此智谋,黎传锦能否夺下柳州实在是不可预测之事。更重要的是,那西北方的火光满城都见,将士们见粮草有失,军心士气都将受到重挫。

    “哦,伍威倒不上这个当。”

    李均靠在椅子里,听到蓝桥来说,他领兵假扮春芜败军在半路上准备拦击伍威派出的援军,但等了一日一夜却什么也不曾看到之事,李均很平淡地说了一句。事实上李均也认为,以伍威的能力,再上这个当的可能性极小,便是一时心急做了错误决断,也很快会更改过来。他微笑着示意蓝桥下去休息,然后转向魏展:“还是多亏了先生之策,否则我军就露宿荒野,这天寒地冻的,将士们只怕难以忍受啊。”

    魏展微微笑了笑:“这计策原本是统领想出的,我不过是略加修改而已。如今伍威粮饷被夺,只需柳宁不轻易丢失,他便惟有暂退了。”

    “锐气既失,不等个两三个月,伍威是无力再战了。”李均脸上浮起轻蔑的笑意:“伍威确实是强敌,但比之柳光善寻时机,他还略差半筹。”

    战局果如李均所想,两军相互交错之下,黎传锦急攻柳宁不克,伍威在粮尽之后不得不另寻他途撤军。而李均也不敢追赶,从春芜退回柳宁,双方在卢家堡至柳宁一带对峙,偶尔有零星交战,但基本上都在蓄力,准备一场更大的战争。伍威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战略计划失败,战事被拖到了春天。

    正当双方在这一带激战时,在苏国西北处大戈壁中,一支绵延不绝足有两三万人近十万匹马的队伍正在行进。这渺无边际的戈壁,除去水源之地尚有些草甸外,几乎都是寸草不生的荒野,千年以前戎人在这一带活跃时,称这里为“羊哭戈壁”,言下之意,在这里放牧羊群,只能落得痛哭的下场。自戈壁往北,便是四海汗发迹的天赐草原,大片大片的原野,面积与穹庐草原相当,戎人的祖先便在此繁衍生息,据说四海汗驾崩之后便葬于天赐草原的某处。而穹庐草原的戎人,是四海汗天下时的留在南方的后裔。因此每个来自穹庐草原的戎人,都渴望能回到这传说中水草肥美的神圣所在。

    天赐草原上的戎人地位,同穹庐草原的戎人差不多。他们虽然表面上在岚国境内,位于岚国南部,但实际上不亚于自己是独立一国。除了每年向岚王缴纳贡赋牛羊外,他们根本不遵岚国号令,偶尔还会与岚国发生冲突。但这数十年来由于人丁不旺,他们很少出去掳掠,岚国与苏国多年交战,也尽量避开这群凶悍的戎人。在草原上与马上民族作战,是任何一个将领的噩梦。

    但李均却不这样认为。这近三万人是他在北进中遣鲁原前往穹庐草原调来的戎人勇士,他们每个人都携有三四匹马,草原上的战马几乎为之一空。在方凤仪与乌古拉、鲁原的率领下,他们悄悄北上五千余里,进入了这羊哭戈壁。因为他们尽是戎人,又声称是回天赐草原的一支部落战士,再加上沿途苏国境内要么已经为和平军控制,要么便陷入混乱之中,几乎无人敢来招惹这群戎人,在接到他们请求购买饮食衣药的要求时,也不敢拒绝。

    因此,经过长途跋涉之后,这支队伍抵达羊哭戈壁,而鲁原与几个戎人使者一起,早从天赐草原戎人的大汗安塔那获得应允,安塔汗甚至派来了向导。

    羊哭戈壁名不须传,若非戎人是个极能吃苦的民族,大军早已崩溃了。在戈壁之中,他们靠食马奶来补充粮食的不足,直到走出戈壁之后,在安塔汗的招待下,他们才有了充足的补给。

    这便是李均策划已久的计划,将伍威引至苏国,而戎人则自天赐草原出发,利用骑兵的速度优势,突击岚国都城金伦。在地图之上,这支部队的前进路线,有如神龙出海般腾起,因此,李均称此次远征为“龙飞”。他选用方凤仪与鲁原为此次出征的主将,同时又请得戎人中的勇将乌古拉相助,这些年前他在穹庐草原推行的“戎人常人合为一家”的政策果然见效了。虽然也岚国在苏国境内颇有细作,但戎人消失在羊鸣戈壁让他们很放心,以为这队戎人是回到天赐草原去,他们也决没有想到向来心高气傲瞧不起常人的戎人会如此为李均所用,更想不到李均会作出如此大胆的决策。

    三、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时间的脚步,不会为任何变化而停止。春节过了不足一个月,苏国大地上已经有贪早的花儿绽开笑靥,尽全力将自己的美丽展现在这世上。各种各样的草木都在努力的抽芽,整个大地上勃勃的生机在流淌。

    伍威的心情却远没有春的脚步这么轻松。虽然夺取了卢家堡,将李均迫回了柳州城,但战事就一直停滞不前,双方的僵持已持续了足有两个月,岚军空有强大的兵力却毫无进展。他屡屡向后方催促援军,总算又陆续调了二十万大军前来,但自从春芜城被袭之后,岚军的粮草便一直很紧张,如今春天已至,大多数将士还着的是冬衣,后方的押粮官又称存粮不多了。看来此次南下,除去占得些土地外,并没有实现自己最大的目标。

    “云蒸山映翠,花落水藏春。深闺梦里客,异乡断魂人。”伍威望着眼前涛涛汹涌的柳河水,禁不住吟出这诗句来。这首《游思》为古人所作,那时作诗格律尚不严,往往有些天然去雕饰的诗句脍炙人口。

    “啊?”谢昆轻轻啊了声,将伍威从沉思中唤醒。伍威看了看他,道:“何故惊奇?”

    谢昆沉吟了会,欲言又止。伍威有些不耐,道:“说吧,与我有何不可说?”

    “大元帅是否有退兵之意?”谢昆出言问道。

    “哦?”伍威在河边踱了踱,道:“何以见得?”

    “两军对峙日久,我军士气低落,战又不能战,进又不能进,徒耗粮草器械。”谢昆思忖了下,接着道:“大元帅方才吟那《游思》,原本是游子思家之作,言为心声,若非大帅心有归意,怎会吟出这诗句来?”

    伍威看着打着旋儿的河水,沉默不语。谢昆乘机谏道:“如今看来,退军方为上策。其一,连大元帅尚且思归,底下将士只怕归心似箭了。其二,春来南方多有疫疾,若是不早日退军,若是这数十万大军生起病来,只怕进退再不由我。其三,大元帅兵多权重,难保朝中无人嫉妒,早日退军以防有变。其三春雨泥泞行道艰难,大军补给日渐困难,如今军中时有缺粮……”

    “我明白了。”伍威打断了谢昆之言,背着手站立半晌,道:“此次出征数十万大军便如此劳而无功,我实在心有不甘。”

    “大元帅此言差矣。大元帅挥师南下,攻城掠地,将李均这般奸诈的对手也逼得退避,岂能说劳而无功?”谢昆又顿了顿,“此次虽然不曾救得苏国,但至少未让李均如愿吞并全苏国土,为我大岚拓地何止千里?”

    伍威嘿嘿笑了两声,道:“照你这般说来,此次我倒是大获全胜了。”见谢昆颇为尴尬地不再出声,他沉思了半晌,道:“你一番好意,我如何不知。好吧,令全军准备回师,料想李均见我回头,必定来袭,我亲自断后!”

    谢昆知他有意在断后之战中重挫李均,以解鹿野败阵之恨,因此也不再多说,依言前去安排了。

    细作在最快的时间内,便将岚军整装待发的消息传到李均处。李均嘿然一笑:“这个老将倒还固执,拖到如今才肯退兵。”

    “只是此刻,他还离开不得。”石全也禁不住现出一丝笑来,他提醒道:“虽然估算时间,大局已定了,但为慎重起见,还是再拖住那老将些时日吧。”

    魏展扇了扇纸扇,自冬天过去,他又不知自何处将纸扇弄出来:“统领,以我之见,再战不过徒增伤亡,若是此刻凤仪与鲁原等尚未将问题解决,那便是失利了。”

    李均挠了挠头,过了片刻他道:“无论如何,伍威不可让他活着回岚国,否则以他之能,必可重整山河。我料他如此固执,必会亲自断后,断后之军虽然精锐,但数量便不会多,如果拿捏得当,倒可以一举击杀他。”

    “若是如此,最好的时机,便是在他得到来自国内的大变消息。”魏展合拢纸扇,双目炯炯。

    “你倒有十足的把握凤仪他们会马到成功。”石全睨了他一眼,明显地对他之言颇有异议。众人早已习惯了他专唱反调的必格,也不以为意。

    商议已定,李均也暗暗调动兵马,只待伍威退军便渡江来袭。陈国武德五年二月十日,来自岚国的消息终于由八百里加急快马传到正在准备撤军的伍威手中。

    “什么,金伦被和平军攻下了?”

    伍威目瞪口呆地盯着来使,不但金伦被攻下,岚国国君在乱兵中被杀,如今岚国已是群龙无首。

    “不可能,决无可能!”谢昆也惊道,“和平军主力尽数在此,如何有余力前往袭取金伦?况且这数万大军北进……”说到此,他蓦然惊觉,道:“大元帅,数月前,细作曾报有数万戎人北上赴天赐草原之事,你还记得么?”

    来使深深伏在地上,道:“禀大元帅,贼兵正是自天赐草原而来的戎人。他们利用马速,绕开坚城,直取都城,我军数度与之交战,都为其所败。陛下听信谄言,竟然御驾亲征,结果崩于乱军之中,金伦也因此失守。”

    “该死,该死,向陛下献言者该诛九族!”伍威暴跳如雷,心中却隐隐有丝庆幸之意,京城空虚是不争之事实,若是陛下不崩于军中而是为和平军所擒,自己不惟投鼠忌器,更甚或不得不举军投降。如今陛下驾崩,那困缚自己的绳索已失,自己正可以大干一场。

    “不得泄露了机密,谢昆,你陪他下去好生招待。”伍威向谢昆施了个眼色,谢昆会意,带那来使出了营帐,片刻后他回来向伍威点点头。伍威这才放下心来,退军的心意更是急切了。经过一番商议,大军于十日夜起分批悄然离营,几乎同时,和平军中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以蓝桥杨振飞等武将为首的一方,竭力主张立即进袭,不让伍威轻易退走。而魏展与石全此次出奇团结,坚决反对进袭,以为伍威退军,决不会无所防备。武将一方便道,便是有所防备他们也定能打败敌军,而石全则尖刻地道,他们想立功,却不应将普通战士的性命拿去冒险。

    李均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争执,自石全加入他部下来,这样的争执开始尖锐起来,有时甚至剑拔弩张,而李均却总能平衡好双方,此次他也不例外。

    “别再争了,我有一议,诸位看如何。”他打断众人的争论,道:“追袭是要追袭,但须谨慎行事。石兄,你遣人前去打探,伍威是如何退军,有无伏兵。蓝桥,你与诸将整顿好兵马,准德随时进袭。”

    消息一日后传来,伍威撤军并非全军齐发,而是将部队分为五部,每部间隔三十里,如此相互接应,而伍威自己更是亲自在最后押阵。嚷嚷着要追袭的将领们听得两眼放光,未将伍威的布置放在眼中,纷纷请战。

    自柳河之畔退军已有三日,伍威也得知一部和平军已自柳州渡江北进,正在追袭自己。因此伍威严令各军小心,千万要谨慎,以防和平军偷袭。

    这一夜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宿于营中的伍威听着外头隆隆的雷声,心中生声强烈的不安来。原本以此处天气,惊蜇之后方有电闪雷鸣,到如今不过二月天气,竟然就雷电交加,天现异兆,实为不祥。

    “十年前陆翔死时,天落巨星。今夜初春雷鸣,莫非……”他心中所想,嘴中便不觉说了出来。谢昆心头一紧,宽慰道:“大元帅多虑了,这蛮子所居南国之地,逢得春暖之时阳气升腾而成雷雨,算不得什么异兆。若是大元帅不放心,今夜里加派岗哨就是。”

    伍威叹了口气,示意依谢昆所言。夜已渐深,雷霆之怒时而闯入将士们的梦境,伍威却迟迟难以睡醒。他起得床来,刚打开门,一阵风雨便迎面而来。他只觉凉意透骨,不禁打了个寒战,正这时,天际唰地一下,一道闪电破破苍穹,紧接着暴雷声传来,绵绵不绝。这样的雷雨交加天里,敌军即便是来也无法偷袭吧。

    他正思忖间,一阵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点披面而来。伍威重又关上门,回到卧榻之上。

    他却不知,此刻正有数百人压低身躯悄悄向岚军营寨行来。这每人都身着皮甲,口中含着竹哨,腰间别着兵刃。因于风狂雨虐,岚军营寨中的火炬都无法点燃,营寨左近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这数百人借着闪电发出的光芒看准道路,当电光闪动时便原地不动,而一处归于黑暗时便悄悄向前蹲行。这队人渐渐靠近了岚军营寨,虽然高高的箭楼上尚有些火炬发出微弱的光来,但却无法照射到他们精心选中的这个方位。而哗哗的风雨声,又将他们的脚步完全掩饰住。伍威倒不是不曾防备和平军来袭,但这样的夜晚里,实在不是袭击的时机,恶劣的天气固然对岚军不利,可和平军也同样受其影响,在这漆黑的夜里,他们如何能辨识敌我?

    仅这数百丈的距离,偷袭者便足足蹭了半个时晨才翻过壕沟来到营寨边的栅栏旁。他们并不是自营寨门处杀入,而是用短锯在木栅下锯出口子,一个个钻了进去。虽然也不时有岚军巡哨冒雨而行,但自气死风灯中发出的光芒实在晕暗,根本无法照着死角之处。

    这些和平军将士渐渐分散开来,他们隐身于黑暗之中。一队岚国巡哨的皮靴踩在雨水之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慢慢行了过来。当他们经过小伙和平军潜伏之处时,正好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长空。他们眼见两侧扑出十多条人影,紧接着致命的兵刃呼啸而来。这队巡哨中仅有两三人能做出反应格挡,并发出警讯之声。这警讯很快便响成一片,原来和平军同时在数个地方发动。岚军官兵纷纷惊觉,他们也早有戒备,因此并未慌乱,而是侧耳倾听,想知道和平军究竟在哪。

    但那些和平军一击便走,重新隐入黑暗之中。岚军也不敢点火,生怕成了对方弓手狙击的目标,但和平军的袭击不曾间断,岚军纷纷自营帐中出来,四处里火把刚一拿出,便为暴雨所淋熄。即便是气死风灯,在这样大雨中也光亮有限,反倒令那举着气死风灯的士兵成了黑暗中弓手的目标,在接连死去数人之后,营帐中仍是一片黑暗。

    哗的一道霹雳闪过,大地在强烈的白光下显得诡异阴森,岚军惊慌地向周围望去,但所见者,都是着己军衣甲的战士。炽热的闪电给视觉带来的冲击渐渐消褪,众人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时,忽然有轻微的竹哨之声响起,岚军将士在风雨中听得莫明其妙,紧接着传出的哀嚎声让他们忘了这个,本能地挥舞起兵刃,想要保护自己。

    兵刃挥舞时,便有相近的战士兵刃撞在一起,他们都以为是有敌人向自己袭来,立刻向着对方方位攻了过去,一时间杀声大作。固然大多数岚军都知道,根本不会有那么多敌人来袭,但此时此刻,不是杀人,便是被杀,谁还顾得过来这许多?

    伍威大声吼道:“不准动手,不准动手!”他运足了灵力,声音在风雨与喊杀声中依旧传得老远。岚军听得他的声音,渐渐住下手来,正好又是一道闪电照亮天空,岚军相互对望,地面上已经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了。

    伍威道:“都回营中,除去警哨外都回营中,不回营者,就地格杀!”

    岚军开始回营帐中去,但当那闪电带来的光芒再次消失,立刻又有格杀声与惨叫声响起。一个岚将听得自己身将响起惨叫声,伸出矛便向那声音传来处附近探刺,长矛刺入一具软软的身躯,他心中一喜,大叫道:“杀了一个,杀了……”不待他叫出第二遍,一枝长剑自下而上刺穿了他的小腹。

    这一次伍威却再无法控制住全军,岚军军营中杀成一片,当电光闪起时众军士偶尔还住手,到得后来,众人发觉只要还有别人站着,自己便有生命危险之时,便是电光闪起明明看到对手是自己的袍泽,他们也极力杀过去。

    如此乱成一团足有一个时辰,伍威也不知和平军施的是何种诡计,在这样的夜里竟然也能分辨出敌我来。国内甫有大难,军中又乱作一团,让他禁不住跌足叹息。若非他呆在帐中,只怕也不得不卷入这混乱之中了。

    这里头杀得正酣,忽地营帐外杀声大作,似乎有千军万马冲了过来。营中剩余的岚军总算有了明确的敌人,也不待伍威指挥,便破寨而出,迎向来军。黑暗中两军杀作一团,电光下他们隐隐见着对方与自己一般着岚军服饰,但服饰之上尽是泥水,因此都将对方当作假冒者。自四更天,他们一直杀到天色渐亮,这才发觉不对,都住了手。

    伍威在营寨大门处木然而立,冷冷看着这群不知所措的部下们。他如今心头大亮,李均见他分兵退军,知他两军间会相互照应,故此派出精兵强将乘着天色隐入己军之中,用某种他所不知的方式区别敌我,将他营中挑得无法控制,同时又去将自己前面一军诱来,让对方以为己军营寨中混入大量和平军,从而自相残杀起来。这一夜里己军内斗损失之重,便不亚于那一日绿野之战。此次与李均的第一战与最后一战,都以自己大败告终,甚至于连都城金伦也落入李均之中,自己常以为陆翔死后天下再无对手,却被李均玩闹于股掌之间……想得这里,他忍不住哇地一下,吐出一口鲜血,栽倒在泥水之中。

    “大帅!”身旁将士慌忙来扶,正这时,四周响起了催魂夺魄的号角,雨都似乎为和平军的阵势所慑而不再落下,如林的兵刃闪出的寒光灿若群星,威严的军阵缓缓逼了过来,和平军将士脸上都是肃穆与振奋的神色。

    又疲又慌的岚军毫无斗志,伍威昏迷已生死不知,他们更无人指挥。几乎是漫无方向地,他们向四周逃走,但和平军的刀丛与枪林却让他们无从躲避。

    李均看着这屠杀,脸上掠过冷冷的笑意,他知道自己此次彻底将伍威打倒了,自此以后,伍威若能与自己再次对战,必定会畏首畏尾放不开手脚来。昨夜里他令自万军中选出的敢死勇士潜入敌军中,以口中竹哨发出的声音来区分敌我,待得偷袭了几次得手后他们便伏在地上装死,乘机偷袭周围的敌军。这一策果然有效,便是伍威也无法控制己军了。同时李均又遣人去袭击伍威前一军,将之诱了过来。一开始伍威营外的杀声,根本就是李均找了百余个大嗓门大喊一气就溜走。但赶来的前军以为里面是和平军,而里面杀红眼了的伍威军则以为外边是和平军,双方又混战在一起,让李均的计谋终于完成。

    “伍威已经到极限了。”李均眼见自己的部队追亡逐北,却提不起加入战局的兴趣来,他拨回马头,不再看向战场。自己有多久不曾亲自在战阵之上厮杀了?一开始每每见了武艺高强的敌将,总有与之一较高下的冲动,如今则极少有这种冲动了,难道说自己真的已经不愿再战了么?

    “禀统领,加急军情!”

    他正沉思间,有快使奔来,将一封油纸包的书信呈上来。旁边有将士过来撑起雨伞,李均见了那信,脸上禁不住

    魏展凑过头去一看,也变色咂舌,愤愤不已。原来这信是方凤仪传来的,他们虽攻入金伦,杀了岚国国王,却不料柳光似乎早料到李均会有此招,悄悄将原呈于苏陈两国边境的大军北移,乘机也攻入岚国。失去君王,主力又在苏国与和平军缠战的岚国残余势力根本无法抵挡,柳光已长驱直入,若不是他不急于与和平军决胜负,而是忙于抢占城池人口,只怕已打到金伦城下了。方凤仪信中还言他擅作主张,已从金伦退回穹庐草原,请李均定夺。

    “凤仪退得好,若不退,只怕会全军没于柳光之手。”石全点头道,惟有他见了这等消息却仍不动声色。李均正欲答话,战阵中忽然一将赶来道:“统领,伍威逃了!”

    “且放他走吧,留着他回去与柳光决生死。”李均叹了口气,自己算计许久,才有这龙飞之策,却被柳光轻易夺了一半胜果。伍威决非柳光对手,他回去之后也只能给柳光造些麻烦而已,但若是在此将之全灭,既让柳光省了事,又让和平军损了将士。不若放他回去,自己紧随其后进入岚国,反正岚国重心在西部,伍威回国之后的头等大事,定是回金伦以求夺回被柳光占去的疆土。

    风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李均望着眼前浸泡着血水的大地,长长叹了口气。和平军,和平军,自己为这支部队取这个名字,只盼能有一日为神洲带来太平,可这大地却因此饱饮这许多鲜血,而且将继续饮下去。十年征战,十年血火,换来的都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统领……凤先生来信了。”

    似乎是赶在一起了,凤九天的信件也同时自余州传来。李均捏住那信件,想要撕开,又轻轻放下,凤九天说的是什么,他心中大致有数,事实上这两三个月来,凤九天几乎隔上些时日便会来一封信,这封信里说得依旧不过是劝己自立罢了。自己要称王么?要继承这**的国君之位么?要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中,无论有无功绩有无能德者,永远在这个孤家寡人的寂寞位子上担忧么?要让数百年后的某一天,某个人将自己的紫色龙旗踏在泥地里发出不屑的哼声么?虽然那日里他赠钟彪“破臣侯”之名,但如今却又有些迟疑起来。

    “统领,还是看看吧,我看署名之上,还有苏白的名字。”

    石全也猜知这信中的大致内容,他出言相劝道。李均终于撕开了信,信中写道:

    “愚属凤九天、苏白顿首:统领回信已见,统领之意已明。上古者先民生食菜蔬,茹毛饮血,有圣人出,钻木为火,自此百姓乃熟食矣;中古者先民夏则卧于林荫之中,冬则蜷于洞穴之内,虫食兽吞,无以自保,有圣人出,折木为巢,自此百姓乃安居矣;近古之时百姓寒暑相侵,多所夭折,有圣人出,遍尝万草,治之为药,自此百姓乃长寿矣。此三圣者,皆心忧万民,故万民称之为皇。百姓熟食、安居、长寿,乃有国家,国家初立,有五兽为害四方,有贤者出,教民弓矢,自此民不畏兽;其后五十年,天降雷火,草木枯焦,百兽绝迹,有贤者出,教民舟辑,自此民可渔矣;后又五十年,河泽干竭,鱼虾遁形,有贤者出,教民耕稼,自此民无忧于食矣;再后五十年,人口渐多,纷争便起,有贤者出,象形为字,教化万民,自此礼乐道德乃生矣;后又五十年,天地崩塌,洪水滔天,有贤者出,掘沟为河,开洼为湖,自此民乐无疆矣。此五贤者,皆有功于民,救民水火,故民立之为帝。统领既无意称王,可称皇帝,上可追思先世圣贤勋绩,下可启后代子孙功业,统领亦可以此自勉。皇帝乃有功于民者民立之,故皇帝传袭无论嫡庶长幼,可由万民于统领后世子孙中有德有功者择而立之。如今前苏亡国,柳宁归我,伍威鼠贼,料不难制,大事已定,若不赏则不明,不赐则不智。不明不智将士离心,我恐土崩瓦解便在明朝矣。敬请统领**及万民苍生福祉,登此劳碌之位,如此则天下和平,指日可待矣。若是统领欲弃百姓而不就皇帝之位,九天与白则请辞矣。”

    李均苦笑了笑,不再看下去,自己辞不称王,凤九天与苏白便引经据典,做出这个“皇帝”的称呼,虽然换了个名字,只怕是换汤不换药。但他二人提出帝位传承不以嫡庶长幼,但以贤愚功过,这倒是一好策。不过,如今自己或者尚可任此策,他日自己年老之后,是否仍能从之?到自己死去之后,后世子孙中,是否会有为夺这皇帝之位而骨肉相残者?

    一切都先走一步算得一步了。如果再拒绝凤九天等,他们只怕真的会辞官远去。日后的烦恼,且待日后去解决,便是眼前,还有伍威的残余,还有那极善夺食的柳光,还有那虎踞淮国的凌琦,自己的征战,还仅仅是开始。要打败柳光与凌琦,仅靠战场上的对决显然是无望的了,这二人心思智虑,都为自己劲敌,要胜他们,不仅要自己在战场上不弱于他们,更要自己的国家不弱于他们的国家。即便是打败了他们,征服了他们的土地,自己还有一个强敌,自己的权势,若是不能打败这权势的诱惑,总有一日自己与李构、吴恕不会有两样。未来,还长着呢。

    李均缓缓将信递给魏展,道:“我应允了,这就回柳宁,就这‘皇帝’之位。”

    身边诸将虽然尚不明白这皇帝是何意,但都明白李均已允诺自立,禁不住兴奋得对望起来。便是魏展与石全,也忍不住相互击掌。

    “万岁!”

    不知是何人当先喊了起来,战胜的和平军将士,他们虽不知李均已决定了一件改变神洲未来的大事,但也都跟着欢呼起来,他们的欢呼,是送给这场胜利的,是送给战场上阵亡的将士与生存的勇士的,是送给那永无止尽的未来的……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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