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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请郎自来无弹窗 正文 第七章 辗转

    不知是怎样的动念,让他马不停蹄的奔波,赶回了山西,复又向北方的开平而去,不曾真正停下来休息。全\本\小\说\网

    年迴买了生平第一件属於自己的财产:马。就为了赶路程,每日每日的快马奔驰,疲累的身体摧折不了他眼中炯然的意志。他,只是想见见她。

    胸口鼓动,为著他不明白的来由。

    彬许,这理由太过荒唐,见到了又如何呢?想亲耳听她说出已嫁人的事实,来让自己完全绝了这份多年来不曾断过的淡淡牵念吗?

    她一定是嫁人了吧?一定的。但他就是制止不了自已决意要见她的决心。

    败想很想问她:你好吗?这些年,好不好?

    想让她也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他今天能成为这样被看重的人,一切全来自她。

    所以,纵使她已嫁人,他还是想看她、感谢她…

    十日前他回到家乡,第一件事就是去她家拜访,却听说元家母子已搬到开平去了。当下让他一颗因期待而颤抖的心沉到了谷底…走了?她走了?

    不!不想就这样断绝掉。他不愿去想像今生今世再也无法与她相见的画面。

    他想了那麽久、那麽久,不该是这般结局的。

    简直像失去理智,他等不及参加完小妹的婚礼,挨到她订亲就买了匹马往开平直奔。

    “你怎地这般著急?元家人搬走就搬走了嘛。咱们是很感激元大娘没错,但也犯不著跑个几百里远去特地说声谢吧?你这模样,别人还当你要去会情人咧。”小弟年转送他出城时不解的问他。

    他没有答案,所以无法回答小弟。

    他只是,非见不可。他不想今生今世再也见不著她,所以一定要见到她,确定她在那里,他的心才能定下来,不再惴惴然於再也无法见到她的惊惧中。

    “大哥,您可得快些回来啊,有十来个媒婆上门说亲,都是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爹娘说要帮你挑个好媳妇呢。一切就等你回来点头。”

    年迴闻言,心底涌上强烈的排斥。

    “年转,别让爹娘允下任何一家,什麽礼也不许收,明白吗?”

    年转搔搔头,不敢违抗兄长的命令,只好道:

    “我明白的。但,您为何一点也不著急呢?村子里的人很少过了二十还没娶的。有妻子在一边体贴服伺你,你不是更能放手在工作上吗?”

    年迴记得自己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出门在外多年,任何粗活细活我都能自己来,不需要妻子。何况我马上又要出洋了,何苦找个女人来守活寡?”

    “呀?你不要妻子?那你要什麽?”

    没有回答,迳自上马走了——

    他要什麽?

    要一名能言善辩的知己,要一名当他不在时,亦能活得快乐独立的女性;两人聚时可天南海北的聊,无所拘束,不必猜疑,全然尽兴;各自分开时,心中挂念便好,无须成日闺怨,没办法打发独自的时间。

    所有的“他要”都只以一名女性为基准——

    有点刁钻,有些泼辣,但又充满正义感、不畏恶势力。没有小女人的扭捏作态,反而是大刺刺的爽利。总是一身短褂中性穿著四处游走,老是以大姐姐自居,从不肯被人压低身分,还拐得他叫她好几年的姐姐…

    他对女人的认识不多,但那又何妨?只消认识她一个就够了。他承认他并非那种对男女之情怀著憧憬的人,事实上他除了追求财富,其它的想望根本是零。

    不觉得传宗接代重要,不认为女人的美丑与他何干,当别人暗示他那个正在对她眨眼的女人是在对他表示好感时,他只觉得那女子八成得了眼疾,还是快快送她去医馆看病以防小病不留心,拖成大病便难治。

    他不知道爱情是什麽,所以珍而重之的把这份多年的牵念解释为对知己的感情。

    知己哪…比妻子更重要,教他数百里的奔波。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就不想与她断了音讯。

    十天後,来到开平。

    他想,元初虹应该仍以牙婆为业,所以茫茫人海中,他只要四处打听当牙婆的人家就行了。

    他的时间并不多。现在八月了,距离十二月要出洋只剩三个多月,这回他不帮赵大爷采买货物,所以只要预留二个半月赶去苏州就行了。那麽,他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开平找人,因为他还得回家一趟。

    找了间客栈安顿,稍作梳洗之後,他便往市集寻去。多年的旅行生涯让他知道每到一陌生地,首要就是熟悉地理环境,分出东南西北,找当地人攀谈打探。当然,市集小贩是最了解地方的人,如果你想找他问路或问人,就得先做买卖。

    冰於商人本能,年迴勤於与小贩往来时,更大手笔采办货品,正巧能让他运到海外贩售,亦能让小贩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唉卖出一批布料,赚了十二两的布贩笑得合不拢嘴,简直把年迴当成自家好兄弟,大声笑道:

    “小兄弟,你说要打听牙婆?问我就好了,我刘田旺对开平城里里外外可说是熟透啦。我们城西这边最精厉的要属金牙婆了。她不只人脉广,能介绍工作,还能当媒人哩。这金牙婆对城里哪家哪户做何营生简直比县衙还清楚。你说的什麽元大娘我是不熟啦,可要是那元大娘真的是当牙婆的话,金牙婆一定知道。金牙婆对她的同行可注意了。她就住在三条街外,我带你去!”

    年迴连忙推却:

    “这怎麽好意思呢,不必了,不打搅你做生意,我自己过去就成了。”

    “哎,别说这话。我今天做你这一笔就可以吃好几个月啦!带你过去我好顺便替你把一车的货送去客栈,今天我不做生意啦!”布贩拉来板车,将十来疋布料往小车上堆。

    不由分说领人就走。

    年迥也就不再多言。来开平四天了,希望真的能找到人。她哪…可别又搬走了吧!

    ※※※※

    金牙婆是个瘦削的妇人,一双绿豆小眼转了转,尖声笑了几下,才故作苦思状:

    “您说要找一个叫元初虹的牙婆子?这元初虹嘛…”

    “曾听过吗?”年迴吊高了一颗心,期望妇人回应一声肯定的“有”字。

    “我想想喔。这八、九个月前…似乎真有个姓元的年轻女子,喔,也不年轻了,老啦,就叫元初虹来著。大概就是你要找的人吧?”

    “是的∏的!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人!”他迭声直道,追问著:“那她呢?现在仍在开平吗?”

    金婆子笑问:

    “唷,瞧你急的,可别是追债来著的吧?她拐了你的钱财,还是…”

    年迴太过兴奋,压根儿没注意到金婆子眼中闪烁著阴沉的暗影。

    “她…她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来探望她,看她过得好不好。”

    “小憋子,我瞧你…还没娶妻吧?”

    年迴点头。

    “是的。金大娘,请问她——”

    金婆子上下看著年迴,见多识广的她由他一身不差的衣著,以及刚才布贩那恭敬的姿态来猜,知晓这年轻人应是个小商贾。送给她的礼也颇为贵重,是挺有些家底的人。一个未婚男人千里迢迢来找一个女人,不会有第二个理由——

    “哎唷,你是来提亲的啊?”

    冷不防的红潮炸上年-黝黑的睑。他呐呐道:

    “呃…不…不是…我…”

    金婆子当下肯定了,再度哎唷一声叹息道:

    “可惜啊可惜,你没指望啦。一个二十岁的女人怎麽可能到现在还没嫁呢?你也真是糊涂了。”

    “什麽!”热呼呼的一颗心尚未狂喜够,便被一股子泼来的寒冰冻成死寂。他震惊的抓住金婆子:“她——她嫁人了?”

    是想过她应该嫁人的,但当这事被证实时,却是百般不能接受。嫁人了…嫁人了…她嫁人了…

    金婆子吃痛,呼叫道:

    “对啊,嫁人了,而且还搬走了。”哼!她才不让元初虹嫁到相貌堂堂的丈夫,那丫头最好一辈子孤寡。呸!耙抢她牙婆子生意,就让她当个老姑婆。

    年迴急问:

    “搬去哪儿了?有说吗?”纵使知道她已婚,他还是要见她一面,亲眼见上一面来让自己…死心。

    哪儿呢?胡乱编个最远的——

    “好像是…好像是南方,不知是福州还是苏州。她的家人全过去了。”用力挣脱箝制,金牙婆问到一边喘气。

    “是吗?南方…”那他就往南方找!

    步履有些不稳,像是累积好几个月的劳累全在这一刻涌上,教他撑不住,摇摇蔽晃地。

    毙惚地上了马,承载著无止境的疲倦,视而不见的任马儿走著。只想到,明天返回西平县,再来呢?哦…再来是将一家子人带到苏州居住,就像他原本计画的…然後…还有一点时间可以到福州找人…

    金牙婆用著发疼的双手,目送他远去,扬著得逞的笑,咕哝道:

    “随便娶一个都比那死丫头好。你以後会感激我的,小憋子。”

    ※※※※

    奇怪,最近这“金牛双骄”是怎地?每见一次她,都捣嘴笑得好不暧昧…难不成是生意被抢走太多,气怒攻心之後,傻掉了?

    元初虹做人一向很有良心,那金牙婆。牙婆在开平的城北、城西开业三十年,老招牌老字号,她也无意在她们的地盘做恶性竞争,所以她一直把重心放在城南、城东这一带。举凡有人央求她代为找差事的,她全在这两个地方的富户下工夫。

    怎知她合理的收费让穷人们直呼便宜,硬生生比其他牙婆低廉了五成,然後一传十,十传百,想找工作的人全往她这边涌来。

    找工的人多,缺工的人家却有限。她脑筋转得快,先将那些欲找工的人加以训练,比如说想在客栈跑堂的要先学会招呼口令;想进织坊织布的人就由弟妹指点一些精细的手法;更别说要进官宅工作了。元初虹牢记著都司夫人当初的怒颜,绝不会介绍粗心大意的佣人前去工作。

    就这样,逐渐的,她介绍出去的人都得到一致的赞赏。夫人们互相比较,口耳相传,不过半年时间,现在大户人家缺工的,一律要元初虹引介合适的人进来。

    她的风光得意,当然就使得其他人灰头土脸。尤以在地方横行多年,牙婆、媒婆工作一手包的“金牛双骄”(她偷偷取的)对她更是气得牙痒痒。

    元初虹什麽工作都能代为找人,就是不帮人买妾。对於这种差事,就礼让给金牛双骄去做了。老实说,这种工作赏银非常多,但她一点儿也不想赚。

    秉持不赚穷人钱的原则,再加上义务帮人做工作训练,在开平城南风光得意的元初虹所赚得的佣金实在也有限得很。

    幸好弟媳的绣品总被贵夫人争购,小弟的载运营生也相当兴隆,光这两笔收入就能养足自己家人外加姻亲柯老爹四口人;更别说如今不再当牙婆,成日净抱著孙女四处献宝的元大娘身边还存了一大笔积蓄了。所以才由得她把生意当慈善事业在做,不必担心日子过不下去。

    最近她更是鼓吹那些富贵夫人一同捐钱济助开平城内的乞丐、孤儿,成琳容所,然後由她来教授一些技能,帮助他们脱离乞讨生活,能养活自己。

    那些夫人们对民间疾苦并无任何认知,但只消带几个骨瘦如柴的乞儿来让她们看,随随便便说个凄惨身世,就能募集到一、二百两银子。

    有钱有势,一切好办事。

    元初虹之风光顺遂,可说是如鱼得水,没道理那两个老是尖酸苛薄她的女人瞧见她却笑得那般开心。她们根本恨不得揪她来一顿好打,以泻心头之妒恨。

    一个月来共见了三次面,也不说苛薄卑,净指著她咕咕咕咕地笑,让元初虹总不由自主的搓起浑身的鸡皮疙瘩。

    已经秋未了,城外的农田已收割完毕,她忙著领收容所的孤儿们到各田地捡拾稻穗,以及农人不要的稻梗;这些可以收集起来当堆肥,春天时可卖到不错的价钱。所以这一次都司夫人召唤弟媳过府一同刺绣裁衣,她也就没跟去。也好,省得再去看那两人暧昧兮兮、可怕极了的笑容。

    秋天快要过了,冬天将要来了,而她也从二十岁迈向二十一岁了啊…

    幸好娘亲被小娃娃占据了所有注意力,不然她恐怕成日被念得满头包。她的婚事常成了家中的争吵主因。当然,是阿娘与她争、找她吵,再没其他人会多舌。现下老娘一半是对她绝望,一半是爱孙如命,懒得理她啦。教她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自个儿一人过得舒心快意,嫁人作啥?

    “元大姑,我们已经捡完一车啦!”几名小阿儿跑过来报告著。

    元初虹捆好了手上这一束稻梗,放眼看过去,牛车上果然已高高叠起,再也塞不下更多了。她笑著往怀中掏出零食:“很好,赏大家一颗糖吃,等会回到家,大姑带你们上街吃汤饼(汤面)好不好?”

    “好——”欢声雷动,各自领了一颗糖後,开心的跟在她後头。能够吃到食物对这些长年乞讨却不得温饱的孩儿来说,是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只要有东西吃,要他们劳动、学习都没关系,虽然那让他们很累很辛苦。

    七、八个小阿分坐在牛车的两边,由她驾著车,缓步往收容所的归途行去。她脑中想著要发薪饷给教织染的李大婶一两又三百文钱、教围锅台转(煮食)的王嫂子二两、教写名字的赵夫子二两四百文…她给的工钱一向高,只因这些教授者家中亦是清贫,以致於她每个月支付在孤儿以及工作训练上的钱不下一、二十两,恰恰懊榨乾了她赚取到的所有仲介费。

    不过,那是无妨的,反正家里不缺钱。重要的是凡被她介绍去工作的人,都是勤奋又伶俐有本事的,那就够她自豪得嚣张狂笑不已了。

    收容所远远在望,便见得有人往她这边急冲而来,仔细一看,正是她那高头大马的弟弟。怎麽了吗?

    “再虹,啥事让你跑成这——”

    卑未问完,她家小弟已大声叫著:

    “你快下来!我立即驾车送你回西平县,很快的,日赶夜赶,六天就到了,”不由分说探手抱下她,并吩咐旁边较大的孩子:“阿圳,你来驾牛车,回去後高叔叔会接手所有工作。”交代完毕,拎著人就跑。

    元初虹跟著心慌起来,虽然被颠得难受,但仍努力问出:“怎麽了?发生什麽事了?”天灾吗?**吗?有人陷害了他们全家吗?

    元再虹将姊姊放上马车,叱地一声,驾著马车快速奔向南方,正是出城的路径。这才开口道:

    “刚才慧儿从都司夫人那边奔回来,告诉我们一个大消息。那可恶的金婆子,看我回来不砸了她家才怪!”

    她还是一头雾水。

    “你说清楚些行不行哪?是不是那金牙婆欺侮了慧儿?不会吧,她不敢在都司府放肆的,那些夫人们多喜爱慧儿啊。”她家弟媳又美又温顺,很得人疼的。

    元再虹摇头。

    “不是啦!是慧儿无意间听到金婆子在向牛牙婆还有吴媒婆炫耀她怎麽骗走了年迴的过程!你知不知道,年迴来开平找你呢!一个月前找来开平,却问错了人,被金牙婆骗说你已嫁人,而且搬到南方去了!”

    她心一震,低呼:

    “他他来找我?为什麽?”

    “还会是什麽!我的好姊姊,当然是来娶你哪!”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没其它的原因了。他斜瞄著老姊,不明白平日精明的她今天怎麽变笨了。

    “娶、娶我?你开玩笑!”她揪住他:“你别胡乱猜测,那是不可能的。”

    “我才没胡说,是慧儿亲耳听到金婆子说的,她说年迴想知道你嫁人了没有,如果没有,他有意思向你求亲。那可恨的金婆子就骗他说你嫁人了。年迴仍是想见你,她就说你搬走了,找不著人啦!她自己喜欢坑穷人,生意做不过你,犯不著这样害人吧?我们不能让金婆子得逞,快马回西平县,如果年迴不在了,至少他家人还在,不怕错过这桩姻缘的!”

    怦怦!怦怦!心跳得飞快,就要蹦上喉头口了,她呐呐地挤出声音:

    “怎麽会呢…我与他…从未有盟约…”

    “不管啦!反正他就是想娶你啦。这些年来能让你认同的男子就只他一个,说他勤奋、上进,说他聪明、顾家,说他一定会发达。你既然不讨厌他,当然会同意嫁他吧?娘叫我立即带你追过去,莫错过了姻缘。”在娘亲的心目中,年迴可是世间第一佳婿,天下无双的。人家相中她闺女,简直是老天厚爱,别提聘金了,要她奉送嫁妆十马车都没问题。

    心头揪得再也吐不出话来,全部塞满了轰轰然的声音:他来找她呢,说要娶她…娶她…那个叫年迴的青年…要娶她呢…

    平静了二十年的女儿心,霎时被巨石抛入,溅起千顷波澜,澎湃著再也静不下来,一**、一阵阵,或高亢,或浅唱,交织出密密羞意,以及浓浓的期盼。

    不曾憧憬过婚姻,但因他,她愿意沉醉。

    愿意当一个傻呼呼的小熬人,只为他。

    马车疾行如风,掠过的风景没能看真切。

    再快些、再快些啊…

    这路途,为何仍是那般遥迢?

    达达达达——

    马蹄声起落似惊雷,呼应著她怦怦的心跳。

    能不能、能不能再快一些啊!他,在等著呢。

    ※※※※

    姊弟俩轮流驾马,日夜兼程,中途向驿站交换了马匹,让马儿有体力这般劳累。

    第七日,他们抵达了山西西平县,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年家宅子,不见人迹

    “哎,年家可发达啦!一个多月前年家长子租了好几辆马车将全家人带去苏州享福喽。”邻人如是说。

    那,可有留下住址?

    “没咧,他们说抵达後才开始找房子,说不准住哪儿,或许也有可能住埃州。年老爹一家子全听年迴的。他赚了好多钱,一定是买大房子住呢。”语气好不欣羡。

    这边的房子卖了吗?

    “去!这小块地,一时也卖不掉,就搁著了。”

    那他们有可能再搬回来了?既然房子还在。

    “不不不,有钱人都住城里的大房子,怎麽可能再搬回来?年迴发达啦,看这块地不上眼的,才不在乎这方才值十来两的地哩。年大嫂说年迴做海上生意,常常出洋,还是住沿海的大城比较方便。听说他十二月又要出洋了呢,真了不起。”

    十二月又要出洋了!

    没有时间让他们颓丧叹气,也没时间休息,元再虹拉著差点虚脱的姊姊上马车,卯足了蛮劲立即往苏州奔去。

    苏州在遥远的南方,再怎样的快,也得要二十来天。就算来得及抵达,也没时间让他们找人啊!

    贬不会…他们根本无缘?

    这念头像一颗发芽且茁壮的种子,迅速僵化了她热切的心。

    无缘的,无缘的…

    没能来得及开始,便已结束。

    全是一场梦。

    ※※※※

    从秋末奔波到严冬,纵使是温暖的江南,也偶有几场冻坏人的大雪。寻人成了最困难的事。茫茫人海,如何找起?就算是当地人也没能提供任何有用的消息。毕竟这几年海上贸易兴盛,迁居来苏州或福州沿海的人成千上万户,你想从中间找出一名商户,谈何容易?这年迴又不是大富大贵之流,没人会留心的。

    徒劳无功的往返福州、苏州之间,转眼已是郑和第三次下西洋的日子了。

    元家姊弟来到刘家港,对著上百艘巨大的船傻眼。光是隶属於朝廷的船只就有六十来艘,每一艘船据说可搭乘五百馀人,可见巨大到什麽程度。

    佰日人潮拥挤-搬货的、送行的、叫卖的,以及朝廷二万将士将能够站立的地方塞得连喘口气都艰难。

    “请问这位大哥,赵家商船在哪边?”元再虹扯住一名船工问。

    忙碌不堪的船工不耐烦的抬抬下巴:“那边。”方向是港口的北方。

    懊!用力在人潮中挤出一条能够步行的路,他紧抓著姊姊没命地冲。每跨出一步,就是一个希望。

    他们并不确定年迴是否会在赵大爷的船上,但至少他们相熟,会清楚他的下落吧?

    “再半个时辰,即将启航,大夥手脚俐落些,没事的人就先上船——”从北到南,一群负责报告时间的人洪声齐喊。

    “再虹、再虹!别走了,咱们别找了…”元初虹脚步踉跄,不若小弟的著急,她只觉得意冷。不可能找到的,不可能的。

    “姊,既然来了,他又近在咫尺,为何不找?别担心,我一定帮你找到!”元再虹比姊姊有信心多了。

    “可…可是!也许他已经不想…”近君情怯,向来明快精悍的心,也在感情里化为自卑自惭,没有任何勇往直前的信心。

    “不管啦!避他有没有,那总要面对面问了才知道,你现在退缩个什麽劲儿?如果他明说了不要你,那你再回家哭还不迟!”

    一路问,一路往北钻出生天,又走了好久,远处报时的人又齐喊:

    “剩一刻,上船啦!闲杂人士退出黄绳外,不许越过——”

    人潮嗡嗡然,又是一阵大騒动,送别的人哭天喊地,货物未清点好的商家尖声吆喝,每艘船上的大鼓咚咚击出催声,要同行者快快上来。

    元再虹举目四望,终於看到某艘大船上挂了个“赵”字幡,他狂喜的大叫:

    “姊!姊,快看,我们找到了!啊,那是李冬,那个搬货的是李冬,咱们的同乡,也是赵家的工人!”

    元初虹没能转头看过去,因为她的目光定在某一处,再也动不了,连声音也发不出。

    “姊?姊?我们快过去,别发呆啦!”元再虹跳脚,却扯不动她,不知她在凡麽呆,顺著她的眼光看过去,啊,是个卖糖渍的小贩…“现在不是嘴馋的时候吧?我的姊姊——咦!”然後,他也楞住了!

    那端,买了好大一包桂花凉糖的年迴正弯腰分送给几个衣衫褴褛的小阿儿;他喜欢看到小阿儿心满意足的笑容,一如他当年第一次吃到糖的表情相同。当他开始舍得花这种闲钱来犒赏自己时,见到身边有穷人家的孩子,总会买些点心、糖渍送他们吃。

    元初虹发出不声音,只能紧盯著他。他更黑更壮了,似乎也更高了,不变的是他那张敦厚的脸与微憨的笑容…

    她叫不出声,元再虹可不,他吼了出来:

    “年迴——”

    数十尺之距,人墙隔成障碍,吼声被吵杂消去些许,传到年迴那边已模模糊糊,他抬头张望四方。谁在叫他?

    “这里!”元再虹拉著姊姊往前冲,在一群“哎唷”、“谁撞我”的抱怨里终於杀出血路,将人送到他面前。

    “你!”年迴手上的糖全掉了,惊得身边的小阿全趴在地上捡。但他毫无所觉,伸手紧抓住她双臂,紧紧的,像要确认是幻还真。

    “…呃…”该说什麽?快说些什麽啊!她的心在急吼,但嘴巴硬像是糊了胶,半个字也挤不出。

    两两相望,眼中涌著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起头好原原本本说个够…

    “上船喽——”鼓声打得震天响,是最後一次的催促。

    没时间了!两双眼同时闪过焦虑。

    怎麽办?怎麽办?

    “我…我…”他结结巴巴。

    “来!边走边说!”她当机立断-拉著他往赵家商船停泊处走去。

    元再虹比他们都焦急,揪著年迴的另一只手急促地道:

    “我告诉你,我姊没嫁人,她还是一个人,哎唷——”他整个人被扯得往後仰,跌得四脚朝天,原来是年迴猛然抽回手,心思全放在她身上,连手也是。

    他情难自禁的握住她双手,微颤著声问:

    “你…没有嫁人,真的?真的?”

    她的心,涓涓滴滴的化了,汪汪然的,因他喜悦的眼而注满柔情,再无半丝惶惑不安。

    “我没嫁人,真的。”她轻声地道。

    “那…那…那那…”

    “什麽?”

    那边,船已逐艘启动,先出港口的是军船。赵家商船上的人都在叫著年迴,只剩他们还没收起甲板。

    年迴心急的看过去,再回头面对她,不知如何启口。

    “你,想说什麽?”她屏息等待。

    “等我!懊吗?”他急切道:“也许我不一定回得来,但请等我两年,如果我能活著回来,嫁我好吗?两年就好,给我机会!”

    她推著他走,给他肯定的答案——

    “好!我嫁你,两年後我在开平等你。”

    他瞪大眼,不相信一切那麽容易,狂喜的他忘情的搂住她腰,迭声问:

    “真的?真的嫁我?你愿意?”

    “我愿意。”他的大胆让她双颊红通通。

    “啊!我的老天,你你…”

    “喂!年迴,你要订亲,总要给个信物吧?”元再虹提醒著。

    “好、好的!我——”他不舍的放开她,然後在自己身上掏掏找找,却是什麽也没有。他把钱都拿去买货了,身上也从不买任何饰品傍身(太奢侈浪费),以致身上就只一套衣服,再无其它,连铜板都用光啦!

    他身上没半件东西可当凭信,她也是。出门在外奔波,只带两套衣服换洗,没任何首饰花钿来累赘。

    懊尴尬的相望,觉得伤感,又觉得好笑——

    “不会吧?你们拿不出半件东西?”元再虹很想昏倒。

    军船已全出港,接下来是商船得走了,几个赵家下人跑过来拱手急叫:

    “年小扮,快上船,要走啦!老爷等你呢!”

    元初虹见他焦急却又不愿动作,伸手推他:

    “走吧,两年很快的。”

    “但是,信物…”他一边走一边看著四周的商贩,也许该买块玉、买只簪子、买个…

    她突地捧住他脸,微笑道:

    “我人在,就是信物。其它并不重要。”

    他终於定下了惶然的心,在她坚定的目光下,再也没有比她更具威信的了,不是吗?

    咚咚咚咚!蹦声在急催。

    唉相逢的人就要分别。

    “去吧。”她推他,一步、两步…

    到了甲板前,他转身,以为他要道别,不料竟是猛然抱住她,窃了个吻——

    她惊,忘了呼痛,他生涩的动作撞疼了她唇齿,可她只能呆呆看他,任由小嘴又痛又麻…

    “这才是信物,我们的。”他满脸通红地道。

    他毅然上船,船帆立即扬起,启动。他一上船就疾奔到船的後艄,拚命朝她挥手。清晰变成模糊,逐渐地看不见了——

    她,捣住唇,跌坐在地,轰轰然的无法动作,只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躲过每一双探视的眼,啊——好羞哪!

    那燥意,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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